贾政见贾玖沉默不言,以为他是担心搬回东府为难,便开口问道:“牧之可是有什么难为之事?”
贾玖见问,笑了笑答道:“适才骤然闻听颦颦二字,我在想究竟是府里的哪位妹妹,不知道单先生说的是迎春妹妹还是探春妹妹?亦或是东府的惜春妹妹。”
话落,书房传来一众清客相公的轻笑声。
卜固修抢先单聘仁一步,将林姑娘一事说了出来,从林姑娘进府到惊现林姑娘的诗才了得,最后才说到,宝二爷替林姑娘起的雅号颦颦二字。
偷听到外面舅舅的清客相公一直在称赞自己,林黛玉脸色通红,这彩虹屁说得她都不好意思了,幸好此间无人,如若不然,她真恨不得找一个洞口钻进去。
贾玖仔细倾听,不时点头颌首,直到听到贾宝玉替林黛玉起字时,他的剑眉微微皱起。
场上的人包括贾政都注意到,牧之在听到颦颦二字时,神情发生了轻微的变化。
单聘仁为了表现,待卜固修话落,他便迫不及待地抢先问道:“玖大爷可是觉得颦颦二字有甚不妥之处?”
从里间听见单聘仁的声音,林黛玉从地上起身,轻手轻脚地往前挪移了几步,来到门口旁边,她准备洗耳恭听,这位名义上的‘表’哥,会对颦颦二字有着怎样的高论?
贾政也是一脸意动,自己那个逆子虽说不爱读书,但为人却还是有些急智的,这也是贾政对宝玉惟一不多称赞的地方。
贾玖低头沉思半响,抬首答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颦字让小侄联想到了韩非子,其曰:吾闻明主之爱,一颦一笑。”
躲在里间的林黛玉听了,只觉得自己的脸色发烫得很呐,她不由得抬起素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脸蛋。
黛玉朱唇轻启,自语一句:
“哼哼,这也不枉雪雁那丫头,在我面前一提起你便满脸喜悦。”
说罢,黛玉又被外间的声音给吸引,忙收拾心情,竖起那双可爱的耳根子,倾听起来。
“不过,字是好字,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宝玉兄弟做得不妥。”
‘咦?宝哥哥怎么不妥了?’林黛玉的注意力被分散,美眸满是不解。
诸位清客相公原先还想在老爷面前表现表现,一听事涉宝二爷,众人遂即三缄其口,大眼瞪小眼,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你再看我,我便看横梁。
‘不是,玖大爷你好歹不给赏银,也请您不要拆台啊!’
对于清客相公的神色,贾政只当不见,他只是微微皱眉,垂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遂抬头问道:“牧之,这是何解?那逆子错在何处?”
贾玖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盅,娓娓道来:“礼记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虽说历经几千年,至本朝,许多男子少少便被亲长赐字,无需非要及冠而字。”
“本朝历来讲求孝道,读书人尤重天、地、君、亲、师,圣人曰:爱与敬,其政之本。”
说到这里,贾玖清了清嗓子,剑眉轻轻一扬,忽而严肃地对清客相公们说道:“诸位相公,以下之话出自我口,还请你们切莫外传。”
诸位相公赶紧坐正身姿,纷纷表态不敢。
瞧见牧之如此严肃,贾政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林姑父尚在,宝玉兄弟却替林姑娘起字,侄儿看起来非常不妥,或许,这里面有着哥哥妹妹的顽笑之情,在府邸中喊喊尚无伤大雅,切记不可流传,否则,政伯父和林姑父皆会惹祸上身。”
“偏偏政伯父和林姑父皆是官场中人,仕林之中,最避讳的便是无视亲长,如果外面流传宝玉兄弟替林姑父爱女起字传闻,那些风流仕子听了,许是只会一笑置之。”
”林姑父的位置特殊,朝中眼馋他位置的大有人在,宝玉兄弟此举,若被朝中有心之人得知,誓必会成为攻讦林姑父的把柄,想来,政叔也会被御史参上一本。”
内间的林黛玉听至此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早已没了先前的羞涩,含情目见着惊慌失措,双手无力垂下,使劲绞着裙摆。
贾政的脸色已经凝重一片。
詹光、单聘仁、卜固修等相公闻听玖大爷娓娓道来,无不点头称是。
可不是嘛,林如海堂堂探花郎,如果被传出,自己唯一的嫡女却被外男给抢先起了字,这是笑柄更是把柄。
玖大爷所言并没有夸大其词,儒家极其重视孝道,宝二爷虽是林姑娘的表兄,但还真轮不到他来替林姑娘起字。哪怕林探花不在了,宝二爷上面还有着老爷呢。
以往他们先入为主,只是考虑了宝二爷的感受,却完全没有考虑到此事极为不妥。
想及深处,这些清客相公们面面相觑,皆是心神剧震。
史上有太多因为儿子被参的朝廷大员,他们作为老爷的清客相公,却没有起到相劝的作用,已经失职。
刷的一声,贾政从椅子起身,脸色涨的通红,随后转白。
“来呀!替我将那逆子绑来,今日老爷必请家法,定将这逆子打死!”
一听老爷这话,诸位相公无不吓得脸色大变!
宝二爷是老太太的命根子,更是太太的心肝宝贝,每次老爷请家法教训宝二爷,他们这群清客相公们也没好果子吃。
里间的林黛玉听了,心里暗暗替宝哥哥着急,但她此时又不便出来劝阻舅舅。
“政叔且慢,还请政叔听小侄一言。”
贾玖说这些当然不是为了看贾宝玉挨打,他忙起身劝了一句。
贾政不解,疑惑问道:“这个逆子,都怪政叔平时忙着官务,平时对他疏于管教,今日我定要让这孽障牢牢记住他做下的祸事,牧之拦着我做什么?”
贾玖将贾政按下坐椅,笑道:“政叔且听我一言,再作定论不迟。”
贾政闻言,挥手示意闻声而来的四名彪悍奴仆先行退至一边,准备一会再让他们拿着绳索去将那个逆子绑来。
“宝玉兄弟也是无心之失,小侄认为,至今没有流言传出去,政叔无须动怒,只需要让府里的人少讨论宝玉兄弟替林…姑娘起的字。
并命府里的人往后不要喊林姑娘的字便是。至于宝玉兄弟那边,政叔让他读一读《礼记》便好。”
“更何况,老太太上了春秋,如果政叔请家法教训宝玉兄弟,誓必会让老太太忧心不已,万一老太太气出个好歹,岂不是政叔之过?”
“政叔大可罚宝玉兄弟抄读《中庸》,日后政叔有空再抽查即可。”
贾政脸色一板,沉声道:“先打一顿再让那逆子苦读。”
贾玖笑了笑,劝道:“政叔,虽说我与宝玉兄弟接触不多,今日听这些清客相公所言,倒是觉得宝玉兄弟是個聪敏的人。
想来,宝玉兄弟定是一位读书有灵性的人,何况,打不如导。只要好好劝导宝玉兄弟,他日后的成绩不在话下。”
贾政听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贾玖,如果他是自己的孩儿多好啊。
一旁的诸位清客相公们,瞧见老爷的神色似有意动,遂纷纷出言相劝。
贾玖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半杯,沉思一会,他决定还是给贾政提个醒。
“政叔,小侄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贾政今日听了贾玖一翻话,早已经忽略了他的年龄,颌首示意牧之直言无妨。
彼时的贾玖,脸色平静,眸子清澈,正声道:“政叔,林姑娘目下还是待字闺中,如果被有心人知道,誓必有损林姑娘声誉。
除非宝玉兄弟和林姑娘两情相悦,那么大可不必介怀宝玉兄弟替林姑娘取字,无须去理会府里人喊些什么,毕竟这是儿女私情。”
说完,贾玖也不去看神色尴尬的贾政,端起半盏冷茶,一饮而尽。
而内间的林黛玉,此时已是满脸绯红,直觉自己跳进了滚烫的热水中。
此时的林黛玉对于情啊爱啊,懵懵懂懂,她对待宝玉只是妹妹对哥哥的感情,目前为止,无关欢喜。
面红耳热的林黛玉,只是因为外间一位陌生男子,对她的亲长说起她的亲事,这才是让她羞涩不已的原因。
不过,聪明的林黛玉如何听不出,今日所听所闻,外间的那位,是发自内心关心自己的人。
外祖母府上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有这般想法?那可未必。
身在内室的林黛玉,一双含情目,此时溢满了感激之情。“今日,倒是承了他的情呢。”
走出荣禧堂的贾玖,深深呼了一口气,剑眉微微皱起。
今日在荣禧堂说这翻话,无非便是点醒贾政:你外甥女还是一位尚未出阁的女子。被你儿子取了字,还整天当着众人的面喊来喊去,你外甥女以后还怎么出嫁?你便是这样当舅舅的么?
今日在荣禧堂说这么多,也不知道他的这翻说辞,如果传到老太太和王夫人耳边,指不定掀起怎样的波澜。
话又说回来,自己孑然一身在这红楼,东西两府本就没有他在意的人,他倒也不会担心老太太如何对他。
而今天说这么多,无非是希望贾政能够对重视一点林黛玉。
方才观贾政的神色,明显是对林妹妹已有了愧疚之情。
待以后林如海死后,贾家要窃取林妹妹身家财产时,至少还会有贾政这个舅舅帮说几嘴。
哪怕贾政最后决定不了,许是也会因心中愧疚,多一点重视林黛玉。
毕竟,贾政虽然是一位胸无大志,喜欢当甩手掌柜的人,但他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为人端方正直。
当然了,如果林妹妹是自己的妹妹,那就另当别论。
哼哼!试试我的那把斩马刀利呼?
只是话又说回来,目前,哪怕是自己想帮她,也没有任何的立场站得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