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拉回到卯时,大明宫。
今日没有大朝,崇德帝一早命人宣阁老和都督们进宫,并和他们开了个小朝会。
打发一众股肱之臣离宫后,崇德帝便领着戴权,带着十数位宫娥内侍们出了大明宫。
重华宫,甘露殿。
彼时的崇德帝,正规规矩矩地站在殿中的台阶前。
夏守忠和戴权离得远远的,他们二人微微躬身立在殿门处,犹如两桩木头人。
太上皇右肘撑在龙椅扶手上,左臂轻抬,揉了揉额头。
良久,太上皇睁开微闭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说道:“会宁伯的事,便由你与内阁看着办吧,朕,不过问。”
“儿臣遵旨。”
太上皇脸色凝重,朝台阶下的皇帝缓缓说道:
“朕听闻…十六年前,你那皇兄随朕巡幸江南时,于民间宠幸了一名女子,那名女子后来又有了身孕。
据、梅花卫探寻得知,那名女子在临盆后,便因失血过多而身亡,皇室的血脉,后被那名女子的亲人给抱走。
近年来,梅花卫经过多方打探,寻到了当年的稳婆,经多方求证,梅花卫上报,那名女子生下的,确认是你的皇侄,只是多年来,梅花卫一直探寻不到,朕那皇孙的踪迹。”
说到这里,太上皇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追忆。
而后闭起眼睛,开始沉思,半响才悠悠说道:
“不管你二皇兄曾经做错了什么,你那个侄子总归是没有过错,朕已上了春秋,唯一的念想,也就是希望能够享受一下,于民间俗称的天伦之乐。
朕,希望在朕百年之前,能够寻回那名流落民间的皇孙,养在朕的膝前颐养天年。”
太上皇说到一半,微闭的眼睛猛地睁开,发现皇帝脸色平静,神色间并无异常。
实际上,崇德帝在听到那句:二皇兄还留存有血脉在民间时。
向来镇定自若的皇帝,心头却是犹如被千斤般重击,心神剧震。
‘难道?因朕无后,父皇意欲将大位,传给前太子那位流落民间的侄儿?’
崇德帝两个皇儿均是少时夭折,最后一位皇儿,也在他登大位一年后爆毙。
如今四十有二,除了几个公主,再无一位子嗣。
崇德帝当年刚一上位,下旨让所有勋贵挑选子弟以充边军。
目的就是想从这些勋贵们的下一代入手,以谋军权,借此来巩固自己的帝位。
太上皇还有其他的皇子,但统统都不是四任皇后所出。
四任皇后只有两位有所出,其中一位便是皇长子晋王的生母孝宪皇后。
最后一位,便是崇德帝和前太子的生母孝懿皇后。
孝懿皇后因太子作乱,怒急攻心下一病不起,后来闻知太子起兵,最后落得一个兵败身亡的下场,没过多久便薨了。
而重华宫则有皇贵太妃、刘太妃、王太妃有所出。
此前,父皇曾一度暗示过,让他从宗室里面,挑选一位皇侄过继他的名下,以便承继下一代的大统。
今日闻听太上皇的话,如何不让崇德帝心神剧震?
良久,太上皇悠悠叹了一口气,说道:“朕的皇子那么多,惟独挑你来坐这個位置,看中的除了你的毅力、魄力,更加看重的是,你心里装有皇室亲情。”
“十六年前,朕与你二皇兄巡幸江南,留你与…你大皇兄在神京监国,你大皇兄涉谋逆,他的旧部众人都已经打进皇城了。
因伱不愿与他同流谋逆,他的部下都已经出手伤了你。最后,你虽力挽狂澜,然而,你却只是下令禁军将晋王府圈禁起来,而那名伤你的将领,你也没有过多苛责。
由此可见,你连不是一母同胞的皇兄,都可以网开一面,更何况,和你一母同胞的皇兄,他留下来的唯一血脉?
父皇老了,不想孙儿流落在外,毕竟是咱们老张家的血脉。
而你,除了要做好这个皇帝,更重要的,便是替我们老张家,替我们大周皇室,多留一点血脉。
你那两个皇儿前后夭折,祤儿又爆毙,你至今无所出,看来是你后宫出了问题,朕思来想去,准备挑个好日子,着礼部大选天下,选秀以充你的后宫。
前几日,朕宣了礼部和户部的人问话,才得知国库多有匮乏,时惟国朝多艰,你后宫尚有几位勋贵出身的嫡女,当可酌情挑选。”
崇德帝听后,微微低头,恭敬领旨。
然而,他的心里却是不断地反复揣摩。
父皇、真正的深意?
见皇帝没有异议,太上皇又道:
“因前朝太后一事,太祖留下祖宗家法,后宫女官若于一年内,勤勉侍中,历经品性、处变、立纲陈纪、首严内教,方可进封妃号。
你后宫中的那些女史,出身清白,大可从中挑选几位,晋封凤藻宫女官、尚书,一年后,再择优赐下封号。”
“儿臣遵旨。”
崇德帝领完旨,沉吟一会,说道:“父皇,儿臣尚有一事,需请教父皇。
关于宁国府子弟,贾玖述功封赏一事,几位大学士和公侯们,因会宁伯一事争论不休,故、儿臣请命父皇,该怎么拿个章程?”
太上皇眼睛眯起,突然来了兴趣,问道:“噢?他们争议的是高了还是低了,又或是功过相抵?”
“回禀父皇,几位大学士认为应当封爵,但那些公侯们却认为不妥。
雄武侯提出异议,言贾玖与会宁伯府的冲突,虽起因在宋玉,但贾玖无视大周律法,竟以堂堂千户之身打进伯爵府。
故而,当应功过相抵,且待以后添新功,再一并另行赏赐。”
太上皇眉毛一掀,嘴角轻轻翘起,却是反问崇德帝一句:“皇帝你怎么看?”
崇德帝略一沉思,抬头说道:“儿臣认为,贾玖只是追进会宁伯府救人,而非打进去救人。”
皇帝将“追”一字,稍微压重了语气。
太上皇听后,眼角浮起一丝笑意。
良久,太上皇半闭着眼睛‘哼’了一声。“他们这是兔死狐悲,咱们老张家却不能小气。
毕竟,其他所有的功劳,皆是比不过他截杀的那批人,皇帝当记下这句。剩下的,你自行作主便可。”
太上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皱眉。
而后面无表情地说道:“听说贾玖向你贡献了雪盐制作方子,想来此人对盐运一道颇有心得。
半年前,监于湖广盐引引起的盐荒事件,两淮又是我大周盐税重地。
前几日,扬州盐院那边上了一道奏折,林如海上本,最近从四川那边,颇多井盐流入两淮之地。
林如海请示朝廷,加派人手前往扬州一事。明春,皇帝倒是可以派此人下江南,予江南省两淮采风盐政,赐其绣衣卫官身腰牌,准其便宜行事。”
说罢,太上皇揉了揉额头,笑道:“朕差点忘记了,这贾玖,还是龙虎山正一派上任天师的挂名弟子,皇帝到时替朕,赏他一件赐服罢。”
崇德帝闻言,心神一凛。
父皇,这是要拿贾玖南下当刀?
还是另有他意?
单从戴权描述,以及观贾玖其人的行为,自己对他的印象,却是颇深。
此子重情义,知礼孝,当值好好栽培。
想到这里,崇德帝向前一步,揖礼道:“父皇,儿臣认为,如果直接打着盐运巡按过去,未免会使下面人心惶惶。
倒不如让他以江南省巡按使的身份下去,再让他与林如海秘密接触。父皇,您看如何?”
太上皇闻言,哑然一笑,对皇帝如此维护一人颇感诧异,遂摆了摆手说道:“皇帝自行看着办吧,朕乏了。”
闻言,崇德帝神情恭敬,朝高台上的太上皇一拜,而后领着戴权,退出了甘露殿。
崇德帝一路沉思,回到大明宫紫宸殿。
戴权则是在殿外门口停了下来,接过一个绣衣卫千户的两封密折。
拆开其中一封绣衣卫密报,细细观看起来,阅至一半,戴权瞳孔猛地瞪圆,露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
看完,戴权呵呵怪笑两声,这才抬脚进了殿门。
坐到龙案后面的崇德帝,正准备着手撰写封赏贾玖的旨意,突然瞥见戴权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崇德帝沉声喝问:“何事?”
“启禀万岁爷,早间吩咐儿郎前往宁国府,寻贾…千户拿雪盐方子的人回来了,这是方子,请万岁过目。”
崇德帝接过,拆开粗略看了一眼,眉头一掀,觉得有点头昏眼花,看不懂。
惟一手字体赏心悦目。
“你好好挑选人手,让他们好生按照这个方子生产,倘若,有谁胆敢泄露出去,违者诛族。”
戴权连忙躬下身子,恭声领了旨意。
随后,戴权想了想,还是将贾玖被贾珍派人赶出宁国府的事,详说一遍。
以及宁国府贾珍,意欲将贾玖逐出贾氏一族的事情,说了出来。
崇德帝闻言,虎目精光一闪。
沉思半响,皇帝目光中闪过一丝异色,说道:
“戴权,拟旨,贾氏女入宫选侍多年,勤勉有加,着,晋贾氏女为凤藻宫尚书一职。”
皇帝口述,戴权执笔修辞一翻旨意,很快,便拟好一道圣旨。
两位小内侍抬来玉玺。
戴权小心翼翼地将玉玺捧出,沾了沾朱砂,在那道圣旨上面,加盖了大印。
将那道圣旨卷起装好,戴权躬身告退万岁爷,倒退着出了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