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没有征兆、突如其来的大会在秦西的召开了。
秦州城内,有一片荒废之地在两个月前被清理了出来,用煮熟的土夯出一个半人高的半圆土台,圆台周围是八堵回音壁,在安静的情况下,可以让一个稍微高昂地声音到达场内所有人的耳中,这里就是一个简易的纠评台,是一州议政之地。设计是巧妙的,筑造却颇为简陋,因为天策政权如今的经济条件还并不宽裕。
国民议政会议之首杨国老,秦州附近都尉以上没有军务在身的诸将,县令以上文官,秦州的纠评御史与国民代表,本州的士绅,眼下聚集在秦州的有影响力的商家,还有辽晋两国的使者,一百多人聚集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内,显得有些拥挤,人人口耳低语,不知道张元帅为什么忽然要召开这样一个会议。
想来应该是有大事吧!自天策唐军进入秦西,可从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召集这么多人,而且还是元帅亲自主持,这得多大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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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晋派驻天策的使者王溥,对这种场景尤其感到别扭,甚至有些茫然。
虚岁才二十岁的王溥,在去年石敬瑭特开的恩科中,中了进士,正自意气风发之际,被派来了秦西,作为石晋派驻天策的使节——双方互派常驻使节,这是张迈创制的制度,并得到了石晋方面的回应。
但王溥从来没这种经历,他翻遍史书也不见前例,以前历朝历代的使者,都是事务型的,有事派遣。无事返回,哪有无事而常驻的?王溥知道自己的任务属于草创,将来的前途也不知道会是如何,来到秦西,所见所闻都和自己以前书中读到的、洛阳城里见到的完全不同,仿佛这里是另外一个国家。
可是这里几个月前,不仍然属于大晋么?
而现在,天策的一国之主。竟忽然要召开这么大规模的会议,还将外国使者叫来,这是要做什么?
作为中原读书人的代表,作为石晋皇朝的代表,他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jing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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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已经要动身的耶律屋质忽然被叫了回来。心中本有些不安,以为是天策高层的对辽外交策略出了变卦,但来到这里就知道不是。自己并没有坐在一个很特殊的位置上,而是被安置在角落里,和石敬瑭派驻秦州的使者并列坐在一起——这让耶律屋质感到很不痛快。按照马小chun的通告,就是请自己来旁听。
可天策境内有什么样的大事,竟然要一个还没有缔结和议的敌国使者来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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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仁浦同样内心不安,他虽然比王溥大了将近十岁,可是和王溥一样,也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甚至史书之上也没见过这样的场合,一国之主。召集文武、国人还有外国使者,聚而会议。这是要干什么!
虽然在凉州经历过纠评台会议,经历过国人议政,但也没有连外国使节都来的。
同时,已经在天策政权下服务了几年、又将家人都迁到凉州的他,现在的心已经完全放在张迈身上了。这秦州毕竟是新并之地啊,新的士绅。新的父老,新的御史,甚至还有商人!真的就已经能保证这些人的忠心了吗?
他以为张迈出现在这样流品复杂的场合之内,其安全实在值得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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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元忠心中忐忑。本来他都已经出城,眼看若往契丹一走,一场大功劳唾手可得,忽然又说这边有事,要他连同耶律屋质一起回来,不会是和燕云的事情有关吧。只不过若只是为了燕云一事,这阵仗未免又大了一些。
不会又有关乎内部重整的大事了吧?
沙州故旧,尤其是当初的归义军掌权者,在天策建立的前几年,一直是被无声猜忌的一群人。归义军时期的在野派还好,以张毅为代表的沙州士人更早地得到了张迈的信任,进入了中枢,现在曹元忠等所受的猜忌似乎也已减弱,正在仕途道路上走得越来越通顺,可别在这个时候,再出什么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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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远和安审琦更是担心。
他们自己本身,原本是一放枭杰,可投降了张迈之后整个人就软了,作为这个政权的新加入者,总担心自己会受到清洗,受到波及。
在天策政权下没有任何历史地位的他们,是整个会场之内最没有安全感的人。不管今天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吧,他们只求自己不会受害,而不求会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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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济和奈布这样大商人,在人群之中也低着头,显得无比低调。
他们归附天策政权的时间不但比杨光远、安审琦这样的秦西降将早,甚至还远在沙州故旧之前。
但是,他们在天策政权之下,没有任何足以依赖的政治权力。哪怕奈布从岭西就已经开始资助安西唐军,哪怕郑济有个兄弟跻身天策高层,但这也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安全感。
伴随着天策政权的扩张,他们的钱也赚得越来越多,甚至他们的商号,已经大到了自己会扩张的地步,郑家与奈家随便走出去的一个掌柜,到了成都辽东洛阳,也会受到礼遇。
可钱赚的越多,他们心里就越害怕!
不知道什么时候,当权者一个不乐意了,或者觉得他们的家族太大太肥了,决定要开宰了,那时候随便一点小事,兴许就能引发一场大祸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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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秦州的父老们,对他们来说,今天就是天子召见啊!
不管是为了什么样的事情,总之天子召见,这就是一种荣耀啊。待会好好磕头,等回到家就可以向自己的儿孙炫耀炫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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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慕容chun华等几个从安西一路跟来的安西故人,对这个场景很是怀念,眼下很有点当初大伙儿在沙漠中聚在一起,不分老幼贵贱,篝火夜谈的味道。
虽然是白天,虽然在场的人已经完全变了,八成以上都是不大认识的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很微妙的存在,还是让慕容chun华想起了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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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中,一身戎装的张迈出场了,这段时间张迈经常出巡秦西各地,几乎所有纠评御史以及秦州父老都认得他,军中校尉以上将校。更是人人都曾和张迈或长或短地谈过话!但大伙儿从来没见他穿着得如此正式,头上没有冠帽,腰间却配着横刀。紧身的军服,贴腿的长裤、高高的牛皮靴子,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这一亮相,场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场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更有父老在张迈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猛地匍匐在地,磕起头来。几个文人也想作揖、跪拜,张迈却已经如风一般走了过去,只有大唐的军人们腰杆挺得笔直。目视张迈,身躯却没有丝毫移动。
这些都是天策唐军在秦西的中层将校。只看到他们的气势与体魄,耶律屋质就心中凛然,暗道:“天策果是劲敌!韩藏明的决断没有错!去年关中一战,就算没有漠北的消息传来,我们能否赢到最后也是难说!”
他的思维只是一闪,就见张迈已经在纠评台居中的椅子中坐了下来。在他的左手边。是杨定国,在他的右手边,是郑渭。他坐下来后,两边的文武大臣才陆续就坐,将校们也倏地坐下,动作统一,好像练习过一般,反而是那些匍匐跪拜的人,赶紧爬了起来,神情略显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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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环视场内,将安西派、沙州归义派、沙州在野派、秦西归降派、中原文士派等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在他眼中,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显得或伛偻、或畏缩、或软弱,这些人只要稍加笼络,用点手段,就会成为自己忠诚的拥趸,他们忠心,是因为他们无力背叛。
而另外一小部分人,经过铁血的洗礼后英气勃勃、奋发向上,令人敬佩,令人倾慕,也令人畏惧。但就是这最有力量的一批人,却最受其他所有人忌惮。因为他们锋锐,也因为他们有潜在的危险!
自己就要在这两拨人中作出选择——把前者变成后者,或者把后者变成前者,或者让两拨人互相制衡——这就是今天要做的抉择,也将影响到天策大唐今后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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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坐定之后,整个会场忽然静了下来,许多人甚至连呼吸都在控制,唯恐发出一点声音,张迈的话声,也就在这种情况下,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头:
“今天把大家都请来,是要跟大家参详一件事情。这里虽然不是凉州,国人议政大会、zhongyāng纠评御史多不在这里,我唐军jing锐也大多外出,不在漠北,就在敕勒川,或在西域,或在关中前线,但这里有众多的父老,众多的商家,众多的老少军人,我想也足以代表军心与民意,并帮助我作出决断了。”
范质和郑渭对望了一眼,他们是唯二有些知道张迈要说什么的,虽然也还不是很清楚张迈的真正意图,但至少知道是什么事情促使张迈召开这样一次大会。
杨定国站起来,道:“不知元帅要和大伙儿商量什么事情,请元帅示下。”
就听张迈用不高的声音,说出了那件爆炸式的事情:“最近,有人告诉我说,我大唐jing锐,漠北,漠北大权,杨易将军手中。他们告诉我说,杨易将军如今功高盖主,又是大权在握,若不加以制约,恐怕会对国家不利,说白了,他们担心杨易将军会造反。”
一种连感叹号都没有的语气,却犹如在整个会场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哇——”的一声,尽管所有人都很自觉地在克制,却还是被这几句话挑动所有人的神经。不知多少人几乎是条件发shè地叫了出来,然后是惊恐地看着旁边的同伴,场中窃窃私语起来,然后发现不远的地方就有陌生人在听着自己说什么,然后又很害怕地闭上了嘴巴!
又是很忽然的,整个会场静了下来,这种诡异的安静来得太快太猛烈,以至于变成一种比吵闹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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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此事!”
耶律屋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次他出使天策。又遣韩德枢出使洛阳,将燕云一地分赠两国,乃是阳谋。
而韩延徽别出蹊径,诱使桑维翰在天策境内散布谣言,用以离间张迈与杨易,加剧天策前线与后方的矛盾。这是yin谋。
这yin谋虽然不是由耶律屋质来主抓,但他也从韩延徽处得知其一二,而在与曹元忠的交流之中也暗加推动。在离开秦州之前,他已经看到一股潜流正在天策境内涌动,在佩服韩延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智计外,也很想看看张迈会怎么应对这个难以明说又难以处理的大难题。
耶律屋质心想,或许张迈会视而不见,或许张迈会笼络杨易,或许张迈会故作信任,但总之关于对杨易的疑忌肯定要避而不谈——甚至连史官都要为尊者讳!
但耶律屋质再怎么设想,也万万不会料到张迈会在这种情形之下、这种场合之中,将事情揭破!
这种事情不说破。各方还有回旋的余地,一揭破。那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形势,随时会变得难以收拾了!
难道张迈不知道这一点?
还是说,天策内部发生了什么大变故,竟然逼得张迈不行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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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石晋的使节,王溥虽然年轻,但来自中原。熟读史书的他也知道这种问题的严重xing!
王翦征楚,秦始皇能不疑王翦?但就连最敢说话的都没记载秦始皇在楚国灭亡之前曾公开说过对王翦的什么猜疑之语,最多只是记载了王翦自己对心腹之人作推测之言。
李靖的军事天赋傲视群伦,唐太宗能不忌惮他?但在所有史书之中,有记载的只是李靖与唐太宗之间君臣如何相得,史书最多也只是记载李靖功成之后如何闭门谢客。
这些事情,是不能摊开来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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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元忠张大了嘴巴,几乎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一直以来,张迈与安西唐军将领之间关系之亲密,几乎是针扎不入、水泼不进!
作为沙州故旧,在有关杨易漠北掌权的事情上,他们的立场其实是最暧昧的,甚至可以说,这股谣言的潜流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这帮人在推波助澜!
曹元忠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也未主动传谣,他甚至还嘱咐族人不要在这件事情上乱说,因为他觉得就算说了,也很难动摇张迈与杨易之间的关系,更不要说这么做对曹家也不会有好处!
但曹元忠万万料不到,张迈会自己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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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商人郑济无比惶恐!
他想起了前ri才与郑渭的谈话,想起了郑渭那无比jing惕的眼神!
在秦州这么多人里头,敢拿这件事情在张迈面前提起的屈指可数,而郑渭就是其中一个!
“该不会是阿渭他……真的跑去跟元帅说了吧?”
杨家和郑家没有什么根本xing的利害冲突,天策如果内乱对郑家来说有害无益!更别说自己很可能已经被扯入这次洪流之中了。
忽然之间郑济无比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听这些事情!要是自己不知道,或者不放任……那会不会对今ri的局面稍稍有所改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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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仁浦目视范质,在发现范质脸sè苍白之后,他的眼中便爆发出怒火!
他看出范质知道这件事情!
既然知道,怎么不劝阻!
已经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绑上张迈战车上的魏仁浦,以他此刻心迹而论,绝对是千古忠臣的典范!
他此刻根本就没有考虑自己个人的得失,他心里想的只是张迈,考虑的只是国家!
“这等事情,怎么可以在公开场合中说出来,范文素啊范文素,你怎么就不劝住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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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远和安审琦,对望了一眼,却从对方眼睛中看出了各自的不同。
两人与天策大唐的结合还不是很深,但安审琦对张迈还是挺佩服的,对能够征服漠北的杨易也是心生敬仰,只要张迈不犯什么大毛病,安审琦很愿意忠心为他效力。他没料到张迈和杨易之间也会爆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不免颇为失望。
而杨光远的眼神中则是露出一丝不屑。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不是狗咬狗?”
想起这几个月的接触中,张迈每每流出的豪言壮语,杨光远心中便有一种讽刺的快感。
“到底还是那样子,这里和洛阳那边,原来也没什么区别。话说的好听,该争权夺利时照样争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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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西的父老们,则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漠北那个叫杨易的将军要造反吗?那就是个jiān臣了。那天子要去讨伐他们了吗?
他们懵懵然的,决定闭上嘴巴低下头,且看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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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最大冲击的,则是在场的将校!
那是在整个关陇地区,唯一没有听到这个流言的群体!
有人在怀疑杨易?
有人在怀疑杨易!
这怎么可以!
谁都可以怀疑,但鹰扬旗怎么可以怀疑!
那是忠诚不亚于奚胜、而功业犹在卫霍之上的杨易啊!
那是刚刚征服了漠北、而现在还在前线奋勇厮杀的杨易啊!
那是唐军的一面旗帜,是大唐军魂中不容玷污的存在!
如果说,张迈既可以代表整个国家,也可以代表整个军方,那么至少在军队之内,鹰扬旗是可以放在赤缎血矛旁边的啊!将来有一天肯定要成为大唐军事传说中的神话!
但是现在,却有人在怀疑他!而且还是从张迈口中说出——尽管元帅还没有为事情定xing,但这种话只要传到元帅耳朵中,就已经是莫大的亵渎了!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会场上,如果不是元帅还坐在那里,放到别的场合,只怕在场将校一听到这话,马上就要拔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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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定国的整个身子摇晃了起来,刚才是他站起来问话,而现在则几乎站立不稳,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问得到的竟然是让自己听到这个!
他仿佛一下子被抽光了力气一样,跌坐在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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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只有一个人神sè如常,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的张迈,就像一头雄狮一般,冷冷观察在会场上所有人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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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欠下的补上了,如无意外,今晚应该还有一次加更!可能会比较晚。万一更不了就明天早上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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