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内,一片平静。
没有多少人知道耶律德光进了云州城,对外,只是宣布韩延徽巡视云州,但没多少人知道耶律德光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秘密出现。
整座府邸内部,聚集了十几个人,个个都是契丹元老宿将。当韩延徽说到刚刚收到的一个情报之后,屋内诸将都神色震动起来。
“天策境内,有秘密调兵之迹象!”韩延徽说。
“秘密调兵?”
“是。”韩延徽道:“虽然他们做的机密,多是夤夜行事,但大军行动,如何可能不露半点风声?伊瓜肃甘道上,毕竟不是蛮荒,而是商旅众多之所在。”
耶律德光道:“夤夜行军……哼!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这……”韩延徽道:“大概是一两个月之前……”
“一两个月前的事情,现在才说!”耶律德光道:“你花了那么多钱,用了那么多人力,办的就是这等事情?若是一两个月前发生于甘肃道上,那么现在张迈早将一切都布置妥当了!汉人用兵,讲究‘粮足’,如今秋收已近,张迈随时都会发作,你现在才探听到这消息,若是我未曾准备,却叫我如何反应!”
韩延徽额头微微见汗,道:“臣知罪。不过彼此山河阻隔,天策防得又严密,这些消息……”
“行了!”耶律德光道:“其实张迈的想法,就算没有这些情报,我也可推测到十之七八!哼,他表面上是处处针对石敬瑭,实际上还是瞄准了我契丹!”
“那又未必,”耶律朔古道:“张迈若先与我战,且不说未必能够得胜,就算得胜,我们的骑兵可进可退,战场一败之后,退到后方可以重新集结,所以就算失败了也不至于覆没。这是千百年来汉人兵力就算比我们多、却始终无法平胡的缘故。但石敬瑭就不是了,此次与张迈对决,别人都败得,就石敬瑭败不得!”
大军未战,本来不能轻易说个败字,但耶律朔古却似乎并不忌讳,继续分析说:“以上次套南之战来说,张迈虽然击败了我,但事后投降过去的都是外围杂胡,契丹本族,奚、回等近亲部族,溃后都重新集结回归,我们所损人力其实不算严重,元气未伤。这是张迈能够胜我,却不能得我之人。但石敬瑭就不同了,张迈若胜石敬瑭,则可以尽有其地,张迈若得中原,则可以尽有其人。而且石敬瑭之军队不比我部,他只要有一次大败,只怕整个中原面对张迈就会望风披靡了。”
韩延徽道:“耶律将军说的是。若张迈打败了石敬瑭,他吃下了一州一县,实力便会壮大一分,以他现在的兵力与威望,若他吞并了关中,那时就有问鼎天下的资格,若他得了长安,以他天策军的宣传手腕,只怕转眼之间就会使中原士民闻风景从。我契丹在唐末以后所以能屡胜中原王朝者,在于中原诸朝失了西北牧场,缺乏马匹可用,无法组成强大的骑兵。但现在张迈之骑兵却不在我之下,若让他吞并了中原,以中原之财货养西北之武夫,兼有步骑之长,那时其大军逼迫于外,燕云百姓响应于内,只怕我契丹将不得保有塞内之地了。”
“长安……长安……哼!”耶律德光道:“他得不到长安的!这次只要石敬瑭不太废物,那关中就将是张迈葬身之地!”他说着,忽然瞪着韩延徽道:“那人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那人?”韩延徽马上反应过来,知耶律德光说的是耶律倍。当初耶律阿保机还在的时候,他自称天皇帝,述律平自称地皇后,耶律倍为人皇王,继承人的地位早已确立,是述律平硬生生将大儿子拉下马来,这些年耶律德光的地位虽然不断提高,尤其去年的套南一战趁机将三弟耶律李胡的势力彻底粉碎,契丹内部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统一,但耶律倍却仍然是他的一块心病,尽管这个大哥已经流亡多年又做了和尚,但在契丹内部依旧有相当大的号召力。
对耶律德光来说,张迈只是个外患,就如耶律朔古所言,以契丹的根基以及游牧骑兵的机动性,张迈只能打败他,却很难消灭他,最坏的情况也不过退到塞外,与张迈划长城对峙而已,但耶律倍就不同了,这个心腹大患若有机会,是可能将自己连根拔起的,哪怕这个机会十分渺茫,但耶律德光也不能不防!
“人……”韩延徽犹豫了一下,道:“他还在天策境内。”
“在凉州?”耶律德光黑着脸。
韩延徽道:“如今不知在何处,但去年似乎去过河湟,入了吐蕃佛教,断了荤腥,戒了酒色,据说是修为日进,号称五轮上师,世俗呼为活佛,如今已有不少弟子,这些弟子里头,有契丹,有汉人,也有吐蕃。甚至漠南也有诸胡闻其能治病驱鬼、导人进入乐土,万里迢迢前去皈依。就连天策高层,好像也有人拜服其下。”
“高层?”
韩延徽道:“听说天策军原枢密副使李膑,就和那人同拜了宗晦为师,入了吐蕃佛教,认了那人为师兄。现在已经不管军政之务了。又有骁将石坚,虽未入空门做和尚,却也拜入了那人座下。”
耶律德光冷笑道:“装神弄鬼!”
韩延徽道:“那李膑半生颠簸,又身受膑刑,近来又被张迈疏远,肉身与精神均有苦痛,由此而入佛,倒也在情理之中。”
耶律德光道:“那人若真肯从此皈依佛门,那倒也是一件好事!也罢,待打败张迈之后,再延请他来给契丹儿郎说说法吧,我倒也很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将一切都看破了。”
韩延徽道:“是。”
耶律德光又道:“此次关陇之战,石敬瑭一定包藏祸心,意图引我与张迈两虎相斗。我偏偏就遂他的心愿,挫挫张迈的锐气给他看!我要叫天下人知道,举世第一强者,不是他天策,而是我契丹!”
韩延徽道:“陛下圣明!只要能克住张迈,则石敬瑭必然畏惧。且我们对付张迈,不一定要灭他全军,只要挫其锋芒,使天策成为一偏安之国就可。自古西凉地区从来就不能造就持久不衰的霸主,只要天策无法取得长安,一陷入偏安之局面,过个一两代人,河中首先会分裂出去,跟着碎叶宁远也将难以羁縻,陇右势必分崩离析,到了那时,天策不足为患矣!”
“一两代人?”耶律德光哈哈一笑:“那还要看张迈是否挡得住我的这一刀!”
————————————洛阳城内。
石敬瑭拿着北方转过来的情报,皱眉道:“甘肃道上有兵马调动?”
虽然石晋与天策之间的沟通更加方便,但石敬瑭经营中原未久,李从珂当初的细作体系也未能全部接手,所以对天策军的间谍部署反而不如契丹了。
情报上只是说天策内部有军马秘密行动,至于秘密行动的规模、动向则都未说明,对于这样一份情报,石敬瑭一时觉得不知该怎么处理。
“张迈要对付我,并不奇怪。”石敬瑭道:“只是韩延徽竟然向我透露这么重要的用意……他是什么意思?”
刘知远冷笑道:“自然是要我们早做防范,若我军措手不及,败得太快,则张迈尽吞中原,那时候契丹反而不妙,不仅从此再难染指中原,说不定连燕云十六州都得吐出来!但我们若防范得宜,天策攻来,我军防守,那便是两强相遇,契丹正好在旁坐收渔利!”
石敬瑭脸色显得有些难看,仗还未打,但刘知远的这番分析却是直指石晋的军事实力不如天策!似乎契丹若不插手,两军相遇时晋军便非败不可一样。
可是,这似乎又是一个事实,实际上石敬瑭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够阻止天策铁蹄东侵。
“知远,”石敬瑭对手握兵权的刘知远,显出了罕见的耐心和包容:“依你看,我们却该如何部署?”
刘知远道:“张迈纵横万里,所向披靡,这次既在境内秘密调兵,一旦开战,必有出乎我等意料之处。且我国与天策边境上,缺乏可以阻挡骑兵的天险,若在关中平原展开追逐战,一旦野战失利,只怕形势便难逆料!因此上上之策,莫若守城——以坚城消耗天策的气力,再坐等契丹介入。耶律德光既然会来给我们通消息,料来便是”
石敬瑭道:“那要守哪座城?”
刘知远道:“要守的这座城池,第一,必须足够强,否则抵挡不住唐军的铁蹄,一旦失守,反而空折了我军士气;第二,这座城池必须是使唐军绕不过去,要让张迈明知不利也非攻不可!放眼整个关中,只有一座城池可担此重任!”
“哪一座?”
“长安!”
大殿之上,看得出石敬瑭身躯耸动!
长安,那已经是位于整个关中平原的中心,如果要将战场预设在长安,那就意味着秦西四百里沃野都将成为弃子!
刘知远看出石敬瑭的犹豫,劝道:“陛下,秦西是李从珂旧治,鼎革之后,诸藩对陛下的号令大多阳奉阴违,又多与张迈勾结,且地势利于骑兵纵横——若在那里开战,我军败多胜少。就算能够守住,张迈一见形势不利,说不定会绕道秦北,以奇兵直扑长安!那时布置在秦西的军队就会腹背受敌。因此主动放弃虽然可惜,但与其将兵力虚耗在不利之地,不如集中兵力,防守长安!”
石敬瑭叹息道:“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懂,但若让张迈逼近长安,中原势必震动,那时候……”
他停了下来,刘知远道:“长安一旦被围,中原震动是必然的,可是形势所逼,却是不得不如此。”
石敬瑭还在犹豫,桑维翰忽然道:“陛下,长安若是被围,中原若是震动,对我军乃是好事。当然,前提是在这样的局势下长安能够守住。”
石敬瑭一奇,道:“国家震动好事?”
“若在平时,自然不是好事,但在当前,却是好事。”桑维翰道:“陛下试想,契丹虽准备入援,蜀国虽与天策撕破脸,但他们会先我们出动,去截击张迈么?”
“当然不会。”
“那么,契丹、孟蜀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出兵呢?”
石敬瑭重重发出一声鼻音:“那定是到了我军独木难支之时,他们才会出动。耶律德光和孟昶小儿能有什么好心来帮忙?他们是担心张迈吞并中原之后,下一个就轮到他们而已。”
“对啊!”桑维翰道:“如今战事一触即发,但契丹、孟蜀却必定会心存观望。可一旦张迈兵抵长安,天下震动,那时候无论是耶律德光和孟昶都会坐不住!若有蜀军从后牵制,契丹从北面雷霆压下,而我军则以长安坚城拖住张迈的正面,那时候三方合兵,何愁张迈不破?”
——————————成都城外,赵季良与王处回作别。
刚刚结束的孟蜀廷议,决定了由王处回出镇汉中,实际上其核心任务将是盯着关中,若是形势有变,便可指挥军队,袭天策军之后。
王处回虽是文臣,但赵季良认为关中即将发生的事情,更多的是考验政治眼光,而不是军事素养。
作别之时,两个大臣自然没有执手相看泪眼之类的小儿女态,有的只是对局势的忧怀。
“王兄此去,一切小心在意。”赵季良道:“此事处理妥当与否,干系我蜀存亡。虽然陛下对使者被辱一事愤怒非常,倾向于出兵西凉,但依我看,能不与天策为敌,还是莫与他为敌的好。若石敬瑭与契丹跟天策军斗个不分上下,咱们便无需出手了。”
“赵兄放心。”王处回道:“我当相机而动。若是战局胶着,我们乐得坐观虎斗,但若石敬瑭大败,天策军一路势如破竹,那时弟自会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