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冷冷地盯着瓦提克,他自己就是靠着谋略起家,在安西唐军起事之处游走于各大势力之中,借力打力一直走到疏勒,这么些年过去,对人对事的洞察力都已经历练得深透无比,此刻居高临下,对于瓦提克的思路一眼就看穿了。
看着张迈的眼中闪着寒光,刘岸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惊:“不好!这几年元帅的霸气越来越强,就是对耶律德光那样的人也都硬碰硬地顶回去,对哈里发这样只有尊位没有实权的人,只怕元帅不会客气——那可会惹来极大的阻力!”他似乎预感到了张迈的反应,又想:“萨图克与我们交锋了这么久,一定是揣摩透了元帅会如何反应,所以才故意放使者过来!”
正要暗中劝告,张迈却已经开口了,但他并没有回答瓦提克的话,反问道:“听说哈里发现在已经失去了政权,变成了一个空架子,可有这事?”
瓦提克听了翻译之后脸色微微显得难看,张迈所说的乃是事实,无可辩驳,但他却不能正面承认,勉强以辩词答道:“哈里发陛下是真神在大地上的代理人,世俗的军政有时候会有所变迁,但真神的旨意不会改变,哈里发陛下作为天方诸国信仰的归依,就是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改变。”
“是么?”张迈道:“我十分尊重历代哈里发的教化,先知默罕默德对于结束半岛的混战,教化周边的野蛮民族,原也有很大的功劳。如果哈里发陛下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维系他作为宗教领袖的地位,那么他便值得我敬重。如果他是这样一位道行高深的伟大人物,那么无论我的疆域扩展到哪里,我都会拥护他作为天方教民的精神中心。”
张迈的反应,让瓦提克十分诧异,一时间他有些不大理解这位东方霸主的意图。
却听张迈说道:“我来到河中之后,遭遇到了许多的误解,一些天方教虔诚信徒被人误导,宣称我是要来灭天方教,但是,我实际上是来保护天方教的。”
“保护我教?”
“不错。”张迈道:“凡是导人向善的宗教,就是好宗教,凡是有益于国家与人民的宗教,我都会给予保护,不管是佛教、道教、拜火教、十字教还是天方教……”
瓦提克的脸色又有些变了!张迈所说的,仍然是他一贯所主张的“政教分离、宗教自由”政策。在天方帝国开明的时代,天方教倒也容许境内有异教徒的存在,比如基督教和犹太教,但天方教理所当然的必须是国教,而且宗教领袖哈里发理所当然地要掌握政权!若是政教分离,那就相当于是抽掉了天方教存在的基石——至少是剥夺了哈里发和讲经人们权势的来源!
天方教是当世最严格的一神教,最无法容忍的便是这一点。而张迈却偏偏总是将之与其它宗教并列,认为各大宗教之间并无高低主次之分!
天方诸国对张迈的态度是担心的,害怕他不断地扩张下去,但张迈却似乎并没有准备妥协的意思——哪怕将因此而面临更大的军事阻力。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你可以回去告诉哈里发,或者告诉所有希望从你这里得到我回复的人!告诉他们我以下的话。”张迈对已经无法说话的瓦提克道:“我张迈还有我背后的大唐,永远会支持人们在精神世界的自由追求,我也尊重各宗教在教化上的努力,但是疆域从来都不是靠经书,而是靠马与刀来奠定!我十分希望有一天能够和他一起探讨天方教的教义,至于世俗的争斗……”
张迈淡淡道:“还是让手里握有权势的人来跟我谈吧。”
对于哈里发使者的会见就这样结束了。
刘岸一开始颇为张迈这样没有半点柔性的言论担心,但张迈却没有一点要改变的意思。他的立场早在疏勒时代就开始萌芽,在八剌沙衮正式公开,到现在哪怕是遇到了阻难,这个立场却绝不动摇。
瓦提克回去以后将消息散布开来,萨图克大喜过望,对苏赖道:“我就知道张迈一定会自己坏他自己的事!天方诸国本来期待着他能改变,但他却这样执迷不悟!看吧!这药杀河与乌浒河之间的土地,就将会成为埋葬大唐的最后坟墓!”
在张迈再一次重申其立场之后,西域地区的局势再一次被催化,非天方教教徒进一步向唐军靠拢,天方教中的温和派也有一部分表示支持,至于天方教的狂热派则再次掀起反抗张迈的**。所有无法接受张迈将天方教与其他宗教并列的狂热信徒从四面八方涌来,布韦希家族担心张迈灭了萨图克之后会继续西进,也向萨图克提供了援助,并暗中给予承诺:在萨图克对抗张迈期间,后方诸国不会袭击他的背后。
山中永生者的代理人也与萨图克更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原本因为萨图克攫取全部军政大权而产生的怨念也暂时放下,萨图克的内部空前地统一了起来。
见到如此局面萨图克欢喜非常,他征集河中地区所有人力物力,尽聚于撒马尔罕城内,在撒马尔罕城实行坚壁清野策略,要以撒马尔罕坚城以及那密河与张迈来个背城一战!
在苏赖的组织下,萨图克控制下的河中地区开始实行战时机制,以宗教的名义征调所有物产,物资向军方倾斜,民间的物资分配则全部由各级讲经人包办。
河中地区原本是有着上千年商业传统的复杂社会,这时却被迅速破坏掉了,许多商人和地主都叫苦连天,但底层的教众在分到东西都高呼万岁!
“萨图克要建立**么?”张迈收到情报后微微一笑。打击豪强以讨好下层,这样的策略张迈以前也玩过,“看来都被萨图克学去了啊。”张迈知道,这一招在战争时期能够发挥出极为强大啊的威力,不过他知道这种犹如打鸡血一般的刺激是有很大后患的。
与张迈重申其坚定立场的政略相配合,郭洛所主持的军事行动依然是步步为营。他一路西进,并不强攻,所到之处除了安插据点之外还保护沿途牧场,将撒马尔罕以东的农田牧场都圈了起来——这些地方在眼下大多无主,并安置了一些民夫民兵进行军牧、军屯,竟然有打持久战的意思!
魏仁浦虽然也赞成先西后东,但他毕竟是从中原来,对东方的局势更加上心,因此觉得河中一战宜于速战速决,解决之后好集中力量东归以争中原——在魏仁浦看来,入主中原才是正道啊!河中这边,只是作为大唐的边藩,安置好了,使之不为中原之患就行了。
但郭洛的种种布置,却似乎要做长久打算,而张迈也默认了他的这种打算。
天策军渡过药杀河以后,归附到唐军的本地人越来越多,郭洛按照来归者的习性,分部分族,实行半军事化的安置。贫民被安排去了做运输或者屯田,妇孺则编入食品加工、农产品加工的流水线里头,此外张迈又下令大昭寺动用半个安西都护府的僧侣——数量达到两万多人,分别进入到各军各部,进行一对五、一对十地教导新民唐言。同时又拿着张迈作提纲、郑渭编撰、郭洛修订的小册子,内中有着新帝国立国理念、律法常识以及生活展望编成的半歌谣文字,俗名叫者——那也是天策军多年来进行同化教育的结晶,对来归附的无知识民众进行最初步的普及教育。
这是一项复杂到无以复加的大功业,幸亏郭洛在宁远城时就做了准备,培养出来的大量人才这时起了巨大的作用,组织起来数量多达数十万的人口也有条不紊。
大军中军以及民部所进行的事业,每一天都要面临无穷的杂务,而前锋杨信等人则嫌中军进军太慢!
骑着汗血宝马,一驱驰就能奔出上百里,拿着当世最锋锐的刀枪,杨徐二人所到之处几乎无敌,就连伊斯塔也不敢正面迎战他们的锋芒。可是后面郭洛按照步步为营的策略所进行的行军,相对杨信的骑兵速度其慢可想而知,因此前锋骑兵极为抱怨。
大军渡过药杀河后又整整走了一个半月,前锋才算抵达撒马尔罕!
这时夏季将过,秋风已吹,河中地区冬天会来得比沿海早。郭威算算日子,觉得萨图克这时多半已经做好了守城的准备,“要攻城的话,我们只剩下两个月了。”
撒马尔罕,鼎盛时期人口达到五六十万,在中古时代这样的人口是极其恐怖的!古代没有高楼大厦,城市向上纵身最多两三层楼,而且那通常是富裕人家才能够建的房子,平民的房子都得是平房,所以五十万人口的城市占地面积已经很大了。
撒马尔罕依河傍山而建,河是那密河,山是萨末山,这座城市不是一座孤零零的城池,而是一个城市群!在周围有着十几个或大或小的城镇,城镇大者万余人,小者数千人,每一座城镇又联系着数以百计的农村和牧场。
撒马尔罕所在的土地也正是整个河中地区最肥沃的土地,有着众多的牧场和农场,尽管这座城市是靠商业集聚起大量的财富,但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怎么养得活几十万人口?
来到这里,郭威仿佛见到了河东,杨信仿佛见到了河西——他们深入内陆之后见惯了荒凉,却都没想到,在这里竟然会见到这样富饶的土地,一时间内心的烦躁扫去,心中对这片土地生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