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过讹迹罕的那条山间小道上,郭洛发现对面有人来,心中奇怪,与郑豪商量道:“这个时候会从葛罗岭山口那边过来,只怕大有蹊跷。”
郑豪也道:“俱兰城与疏勒都属于萨图克治下,而且和库巴、白水城不一样,俱兰城和疏勒之间的商道平时是畅通的,商旅往来没什么限制,疏勒那边应该有听到一些风声才对。纵然不是确切的消息,但我想塞坎身死、怛罗斯被我们攻克的消息这时还没在疏勒传开,但怛罗斯一带出现‘唐寇’的流言应该也有了。商人最是谨慎,若听一个地区可能有乱,便轻易不会前往冒险。”
这个时代资讯的传递很不及时,所以郑豪估计对疏勒来说,现在关于怛罗斯一带的消息很可能还停留在塞坎未灭之前,而且很可能还处于“传言”状态,未曾证实。至于最新的消息,比如萨图克抵达俱兰城下却攻打不下,这却是连郭洛也不晓得的了。
郭洛亦觉得郑豪的判断有理,当即传令下去,全体戒备,将兵器藏好,慢慢行走,郭洛带来的这一队精锐都是出身于西域底层的青年,气质朴实,说难听些就是有点土,穿上旧衣服后将杀气收敛,那看起来就是一帮的农民牧民脚夫苦力,领头的郑豪、阿布勒却本来就是商人,乍一看谁也瞧不出破绽来。
对面果然出现了二十余骑,对方也都不敢走得太快,马上骑士虽然也穿了普通衣服,但一看就是官兵的做派,山间路窄,没法让两火人同时对开擦肩而过,狭路相逢,必得有一方让路。
郭洛看了这些人的派头,暗中已在堤防,他看人,郑豪却看马,原来郑家是做马商起家,作为这个家族的大管家,郑豪的相马之术也极精,一瞥眼见对面开来这队骑士的坐骑每一匹都十分高大神骏,心中骇然,对郭洛道:“这伙人骑的,都是汗血宝马!”
“什么!”郭洛尽管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掩抑不住心中的吃惊。
郑豪低声说道:“前面两个人骑着的,是纯种的汗血宝马,后面的二十余骑,是汗血宝马的第二代——尽管是第二代,却也是极其难得的良驹。这一伙人居然个个都以千里马为坐骑,多半是萨图克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郑豪道:“汗血宝马的马源在大宛,即我大唐宁远国,近几年据说宁远国的王子信了天方教,已被库巴圣战者控制。库巴圣战者与萨图克关系暧昧,所以萨图克麾下有一些纯种汗血宝马和第二代、第三代的汗血马。”
库巴圣战者和萨图克的关系郭洛曾听郑渭说起,这时郑豪一点破这个关节他马上就明白了过来,脑子略一盘旋,已有了决定,心想:“我方虽较对方人多,但对方胯下有千里驹,若在平原开阔之处我们只怕还不是对手,但在这里的话,他们有好马也无所用其长。”暗暗传下准备击杀敌人的命令。
在这样一条商路上陡然遇见人,对面走来的骑士也十分警惕,双方都放慢了脚步,郭洛一低头,缩身在队伍中间,郑豪带着郑汉、杨涿两个少年迎上前去。
看看双方相距已近,对面的骑士首领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走这条路?”声音中充满了警戒。
郑豪在马上道:“我们是俱兰城和下巴儿思的商人。你们又是什么人?”那骑士首领说的是回纥话,郑豪也就用回纥话应对。他久在俱兰城一带生活,说起话来都是那一带的口音。
那骑士首领和副首领交头接耳商量了两句,副首领道:“我们是官军。”却不说是哪一派势力的官军,就又问道:“你们真是商人?怎么走这样荒僻的道路?现在是什么时节,还做生意?”
郑豪叹道:“我们哪里是做什么生意?如今不知哪里冒出了一伙很厉害的盗贼,下巴儿思和俱兰城都乱成一片,那边的官军都守不大住了,我们是携家带口,要赶往疏勒避难。这条道路虽然荒僻危险,但总也好过在后面被强盗杀死。”那副首领又问了一些怛罗斯俱兰城的情况,郑豪一一道来,毫无破绽。只是他是以一个逃难商人的视角来说怛罗斯地区的社会混乱,并未牵涉到军政大局。
那骑士首领又问:“你们怎么会知道这条路的?”
郑豪脸上现出几分尴尬来,讷讷道:“其实这条路虽是走私秘径,但俱兰城和怛罗斯很多商家都知道的。我们本来想走灭尔基的,但走到中途却听说那条路也被堵死了,不得已,只好南下走这条走私秘径,冒一冒险了。”
那骑士副首领又问:“你们是哪一家的?”
郑豪道:“我们是几家子凑在一起走,我是俱兰城乌托尔家,”指着阿布勒:“这是下巴儿思奈尔沙希家的,准备回疏勒去。”
那副首领听他们言语对路,才对那首领点头道:“是有这么两家人。”
奈尔沙希乃是一家大富翁,发家又颇富传奇色彩,对他根在下巴儿思而将生意做到了疏勒,境内许多人都曾听说。
郑豪又道:“几位官爷,路上相逢,我们本来应该孝敬,只是我们这一路来都将值钱的东西送给沿途各部落、各山寨买路了,如今囊中瘪涩,只剩下这二两金子……”说着摸出两块金块来,让郑汉拿着送过来:“还请官爷笑纳,放我们过去吧。”
那骑士首领和副首领看看他们这一队人有老人,有孩子,领头的阿布勒是个典型的商人,那些脚夫又都土里土气的,倒也信了几分,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骑士副首领对骑士首领道:“看来真是商人,就不管他们了,免得平添枝节。”
那骑士首领便收了金子,对郑豪道:“也罢,我们也不为难你们,不过你们得先给我们让路。”
郑豪忙道:“是,是。”下令:“给官爷们让路。”
唐军全体便都侧身贴着山林,让出大半条路来。
那骑士首领扬鞭道:“走!”
自郑豪以下,唐军将士个个低着头,似乎不敢仰视,那骑士首领要经过他时,猛地抽出弯刀来,架在了郑豪的脖子上!
郑汉杨涿大惊失色,唐军将士更是个个紧张起来,幸好这一队人马都是老于战阵的人,临危不乱,没有贸然就动手,那骑士首领冷冷道:“你腰里别着什么?”
郑豪心神不慌,脸上却显得又惊骇又害怕,说:“是,是……是一把刀。如今到处都乱糟糟的,我们走的又是这样一条山路,没把刀子防身,谁敢走?”
那骑士首领冷笑一声,道:“慢慢把刀抽出来,扔在地上。”
郑豪道:“是。”就将刀抽了出来,扔在地上。
那骑士首领又叫道:“所有人都将刀扔在地上!”
唐军将士一时无人动手,那骑士首领喝道:“怎么!你们胆敢抗命么!”
郭洛在队伍中间,微微一迟疑,就连刀带鞘都扔在地上,并点了点头,整队士兵这才各丢兵器,那骑士首领冷笑道:“你们倒是人人都有兵器啊。”
郑豪苦笑道:“这时节,若没把兵器防身,我们也走不到这里。”
那骑士首领哈哈大笑,见他们都已经放下兵器,这才放心了些,收回架在郑豪脖子上的刀,道:“算你们老实!”这才率手下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这条小路何其窄!虽然唐军将士已经将身体尽量往后缩,让出来的那大半条路还是没法让马匹快速通过,只能慢慢地走过去——若走得太快了非碰撞着不可。
一停一走,两队人擦肩而过,杨涿暗中默数骑兵数量,到最后一骑从身边经过整整二十七人,唐军的数量较多,这伙骑兵最后一个已经越过杨涿,当头的骑兵首领还只是经过唐军的一半。
郑豪给杨涿使了个眼色,杨涿大叫起来:“那位将军,你掉东西了!掉东西了!”
二十七骑的行列首尾相接,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前面的骑士听见问:“什么?”
却不知道这是唐军动手的信号,告诉后面的人队伍已尽,郭洛就在队伍中间,大声叫道:“就是掉了这东西!”这是动手的信号了!
二十几个唐军将士一个盯着一个,扑了上去,那二十七个骑士哪里想到这伙“商人”会这么悍勇,手里没兵器居然也敢空身扑来!若是战场对阵,没兵器的对上有兵器的那只有挨宰的份,但这时双方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唐军手一举就能抓到对方的大腿,身子一扑,大部分回纥便都被扑下马来,滚入山石林木之间。这条山间小道登时骏马长嘶,将士怒吼!
也有几个身手敏捷的回纥骑兵闪过了第一次扑击,但他们才抽出刀来,手臂也被挽住了,这时双方已是贴身搏击,连三尺刀剑也施展不开了——在这个场合下只有鱼肠匕首才有用!
郑汉见离他最近的骑兵被一个唐军火长扑了下来,两人纠缠在一起,赶紧要跑过去帮忙,对着那骑兵拳打脚踢,却哪里伤得到对方的要害?
忽然听杨涿叫道:“阿汉走开!”
郑汉身子一让,便已见杨涿手提一把短刀走了过来,地上的回纥士兵望见拼命挣扎,却被那唐军火长牢牢缠住,杨涿稳步走近,对准了他的咽喉就插了下去,鲜血喷出,郑汉大叫一声,他毕竟是商人之子,从未经历过战阵,这一来吓坏了,杨涿却毫不在乎,笑道:“这点血也怕?要是见过灯上城的战场,那还不吓死你?”
唐军以二敌一,基本都是用这种打法,以一个力量大动作灵活的纠缠住一个,再上来一个取兵器解决了对手的性命,却还是有七八个极其强悍的回纥挣脱了,但这时唐军已经大占上风,数十人围拢,七八个人对付一个,不多时便将剩下的七八人斩成肉泥,只剩下正、副两个首领。
战斗结束后,郭洛命押过那两个首领来,那两个首领高声大叫:“你们是谁!你们是谁!竟敢袭击博格拉汗的近卫军,不怕死么!”
郭洛哦了一声,道:“原来真是萨图克的人啊。”
那回纥首领叫道:“你们知道,还敢动手!”
郭洛道:“你们走这条路,要干什么去?”
那回纥首领冷笑不答,只是道:“你们这群杂碎,犯下这等大罪,迟早都不得好死——连你们的家人,也得株连!”
郭洛微微一笑,杨涿走上来踢了他一脚,道:“我们早就全族都株连了,可谁怕来?你们有本事,把我们大唐子民全部杀光了试试。”
“大唐?”那回纥首领叫道:“该死,该死!你们……是唐寇!”
郭洛见一时审不出什么话来,心想:“回头派一火将士将他们送回俱兰城去,交给安九审问,不怕撬不开他们的嘴!”道:“搜一搜他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那回纥首领脸色大变,不断挣扎,却已经无济于事,杨涿已从他怀中搜出两份信和一个印信般的东西来,郭洛接过信,信封上也是天方文字,郑汉走过来瞧了一眼,告诉郭洛道:“洛哥哥,是萨图克写给库巴的讲经人瓦尔丹的。”
“什么!”这一来,轮到郭洛吃惊了。
郑豪上前来,道:“原来他们迂回走这条道路,是要去库巴。这两封信的内容只怕非同小可,得赶紧给张特使送过去!”
郭洛微一沉吟,叫来队正贺子英道:“我分给你两火士兵,骑上这汗血宝马,带上这两封信,押解了这两人前往俱兰城!这个消息非同小可,一定要送到!”
贺子英领命道:“末将就是拼了性命,也一定将消息送到!”
为防那两人逃跑,却先挑了其手筋脚筋,草草包扎好伤口之后,分了二十二匹第二代汗血宝马给二人,那两匹纯种汗血宝马,郭洛自取一匹,一匹给了贺子英。
郑豪叮嘱道:“一路回去,仍走原路,莫乱抄近路,否则恐怕欲速而不达。”
贺子英答应了,骑上那匹纯种汗血宝马,领了两火士兵,回头望俱兰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