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纥人认为这一日的战斗他们败了,可高地上的唐军呢?
张迈正沉浸在对干猴子等的哀悼之中,并无半点得胜的喜悦。
他已经从癫狂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下战场之后,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他的体力严重透支了,就像一整天的能量都在冲出垣墙的那一战中全部爆发完了。
马小春正帮他包裹伤口,那些许的疼痛,让脑袋逐渐清醒过来。
脑袋要尽快清醒,体力要尽快恢复,谁知道回纥的第二波攻击什么时候会到呢。
所为“诱敌”与“拖延”,在庙算者那里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决策,但到了执行者这里,却可能会成为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不可能的任务,也得完成!
这一刻,唐仁孝等理解了张迈挺身亲自担当起这次任务的考量了——如果他不是自己来,今天的局面能否守住怕是两说了。而现在有张迈在,士兵们在九死一生之余非但并无半点怨怼,反而更加地团结,更加地振作。
“这才第一天啊!”从小就在刀口上舔血的郭洛,对战阵伤亡的接受力比张迈强不少,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今天能够击退敌人,除了张迈的英勇、小石头兄弟的绝技以外,也实在是够运气啊,“看来老天爷还眷顾着我们呢。”
但他很快就发现,老天爷是公平的。
“特使!郭副校尉!”
负责防守东面的温延海派人来说:“到这边来看看。”
“怎么了?”
张迈和郭洛赶到东面的垣墙,只一眼就看得呆了。
原本已经修补好的垣墙上,崩裂了一个足可容一匹马冲进来的缺口。缺口不大,但在战斗中却可能是一个致命的破绽。
这不是用沙包土石堆垒起来的地方被敌人冲破,而是原本以为结实的垣墙在战斗中忽然崩塌。
这毕竟是不知几百年的垣墙了,虽然外表还保持着干硬的观感,但内里的结构究竟产生了什么变化,有时候会让最有经验的工匠也无法完全弄清楚。
但让张迈和郭洛震惊的却不是这缺口,而是——有三名唐军将士,竟然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将这缺口给塞住了!
这时他们都已经瞑目了,但逐渐冷却的尸身却还屹立不倒,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们。
跟着张迈过来的大石头、小石头忽然丧失了立功后的兴奋,猛地嘶哑着声音痛哭起来,张迈的热泪也流了满面!
和这三位同袍的舍命比起来,自己的那点功劳又算什么呢。战局就像一个水桶,决定其失败的通常只需要一个小孔,就可以将优势如漏水一般倾斜个尽!这三位将士,是用自己的身体,堵上了灯上城的漏水处啊。
“快把他们挖出来,”张迈掩面道:“然后用沙包堵上。”
十几个人同时动手,却很难挖得动那紧紧钳在缺口里的英雄,三名将士人死了,那力量似乎却还留在这个空间里。
张迈忽然涌起了无比的信心,他大叫道:“我们一定能守得住的!回纥人,突破不了这面垣墙!”
他没有说原因,但大石头小石头等却都好像明白,大叫起来:“对!我们一定守得住!”
这面垣墙,似乎已附着了忠烈者的英魂,已经变得有了生命!
张迈召集各队队正、副队正,要让他们代表全军去给这次战斗中牺牲的将士送别,却发现田浩不见了。
“他去哪里了?”郭洛派人去寻,过了一会派去的人慌慌张张来报:“特使,副校尉,你们最好过来一下……”
张迈郭洛和安守业温延海几个人跟着那名将士,一路竟走到了废城中的一间石屋外头,这是废城内寥寥几间基本保持完整的石屋子之一,安守业认出是唐军存水的地方,心中隐隐不安。
进到屋内,张迈和郭洛第二次呆了——这里的储水箱、储水罐竟然大部分都被打破了!田浩等人正奋力挥动着铲子,将那些湿了的沙子泥土挖出来!
“怎么回事!”郭洛的脸黑了下来!
这些水,可是唐军的生命线啊!
田浩没有停手,张迈道:“先帮忙!”去叫了几个口紧的亲信来,将那些湿沙全挖了出来,直挖到无法再挖了,田浩才以一种随时要自杀的羞愧与痛苦,说出了原因:
原来刚才战事最为危急的时候,有一个极其凶悍的回纥士兵在混乱中闯过了沙包墙的防线,闯到城内来了,田浩带了五个人跟上兜截,那回纥士兵眼见无幸竟在垣墙内部乱闯,最后竟让他闯到了这储水的地方来!
“虽然我们已经将他制住,但是……”
但是他临死前的破坏却已对唐军造成了致命的伤害!
制住这回纥士兵后他当机立断,抢救流失的水,可是覆水难收,他甚至想到把周围那些浸湿了的泥沙全部挖出来,但还是没法弥补损失。
“那我们现在还剩下的水,还能用多久?”郭洛问。
安守业沉声道:“如果按照平常饮水量的话,一天!”
“一天!”张迈惊呼起来。
“如果连我们挖出来的那些湿沙湿泥都算上的话,或许能多撑两天,如果能再省点,节制着让士兵喝水,或许能多支持到四天,但那样我们就得忍受半干渴了。”
“四天,那不够啊……”
张迈原先的预计,可是至少要将塞坎拖足七天,甚至半个月!如果只是四天的话,那根本无法达到预期的目的!
郭洛注意到旁边还有一排完好的大水罐:“这些,真的只够一天?”
“郭校尉,这些水罐大部分装的都不是水啊。”
“不是水?那是什么?”
安守业道:“是石油啊。”他们原本叫石油黑火水、黑火油、火石膏等等,后来都跟着张迈改了口。
张迈呆住了,便明白过来。
自碎叶焚城一战后,唐军上下便深感这石油作为防守利器的威力,所以这次也带了不少来,但现在张迈却宁愿这些罐子里装的都是水!
“这件事情,必须瞒住!”郭洛说:“不能让将兵知道,否则士气要崩溃的!”
安守业很无力地说:“只怕很难瞒住,别的可以瞒,但是水……天天都要喝的啊。”
人一天都要喝几次水,士兵渴起来就要找水喝,要是找不到水喝就会问,那时候很快就瞒不下去了。
“都是这个家伙!”这时那个被打得半死的回纥人还捆在旁边,马小春抬起脚来就要踢他,却被张迈拦住:“别杀他,这人虽害惨了我们,但那是他的职责,他也是一个勇士!”
什么?马小春才待争辩,只听得张迈淡淡地说一句,“给他个痛快吧。”
田浩忽然跪了下来,用刀架住自己的脖子:“特使,郭校尉,就拿我的人头,来平息将兵们的恼怒吧,一切都是我的错,让将士们恨我吧!他们吃我的肉也好,拆我的骨也好,只要能保住龙骧营的士气,我死不足惜!”
没有水,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士气因此而崩溃,那样的话也许不用等到四天,士兵一哗变,今天晚上灯上城就得完蛋!
张迈蹲在地上,看着那些被挖出来的湿沙沉思。若是几个月前,面对这样的打击,他大概无法做到如此冷静,但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却已经改变了他。
“别动不动就死的,我不是曹操,而且也还不到那个时候。”
“可是……”
“战场上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不都很正常么?若是一切都没有意外,若是一切都如预计那样进行,那就不是战争,而是下棋了。”张迈说:“今天我们在正面,如果不是小石头趁乱套住了那回纥将领,那或许我已经死了,也或许这灯上城就已经失守了……外面的运气强了些,所以里面就弱了一点,对不?哈哈,”张迈发出了一个和眼前忧患很不协调,却又让小石头等觉得理所当然的笑声:“其实老天爷对我们还是不错的,相对于全面失守、战斗完败,现在毕竟还有转机,对不?”
他的乐观让田浩呆住了,眼眶渗出了泪水,那个回纥也呆呆地看着他,这个强壮的胡人听不懂张迈在说什么,只是奇怪他这么这时候还笑得出来,郭洛叫道:“不错!迈哥说的不错!我们还有转机的,而且我相信我们一定守得住!”
“那现在怎么办呢?”安守业问。
“由我来把真相先告诉所有队正,然后让队正将真相告诉火长,然后,让火长通知士兵:我们要节约用水、半渴度日了。”张迈充满自信地说。
“可士兵也许会乱的。”安守业说。
“瞒着他们,等他们自己撞破真相,那才会乱呢!而且是不可收拾的乱!经过今天的并肩作战,我相信,坦诚地告诉他们,不会乱的,”张迈道:“再说,只要大伙儿忍一忍,两天之后,咱们就有水了。”
“两天之后?”安守业和温延海的眼睛都亮了:“两天之后哪里来的水?”
“没有水,但会有湿沙。”张迈看着地上那些铲子,那是当年安六等人挖井不成留下的工具。
“湿沙?”
“对,虽然没有水,但吮吸湿沙,能撑下去吧?”
“这……当然可以。可是湿沙从哪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