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渭和张迈在书房里喝茶时,俱兰城城中比较富裕的六十四户商家却都被刘黑虎等的邀请吓得战战兢兢了,郑渭得了张迈给的方便,派遣府中下人,去邀请城中大小商户,但他年纪太轻,如今郑家在俱兰城这边的产业又已算不上龙头,十几家大商户都不肯相应,来到的商户不到十家,且都是平时与郑家有生意往来的小商户。
郑豪说道:“三少爷,这帮人既势利眼,又鼠目寸光,依老奴看帮不过的。”
郑渭却道:“正因为他们鼠目寸光,所以我才要设法帮他们的忙,若他们能够应付眼前的事情,我何必再操这份心?这些人不是我们的亲戚,就是我们的邻里,再不就是我们的生意伙伴,与我们休戚相关。若他们出事,我们也很独善的。”
郑豪道:“三少爷,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就投靠唐军去?唐军对咱们倒是挺好的,而且我看得出这帮人有情有义。老奴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多吃了几十年的米,经历过的事情多了,总觉得这样两头靠,将来只怕两头都不讨好啊。”
郑渭呆了一呆,心里隐隐觉得郑豪的话非无道理,只是他想是想到了,决断之际却破不开心中的牵挂,赶紧摇头:“不行,不行,太过冒险。还是按照我的想法来。这位张特使的性格我已经摸着了几分,应该可以应付过去。”
因寻思该如何推动此事,正巧马小春来说唐军俘虏中有一些似乎是郑家的伙计,其中还有一个叫蒙由的,问郑渭是否认识,郑渭忙道:“认识认识,这些都是我们家的伙计。蒙由还是我们阿……我们郑家的管家。小春,你能否跟张特使说一声,请他放了我的人?”
马小春笑道:“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跑腿去说了,没多久便得到答复,张迈二话不说,听到消息立刻放人,郑渭欢喜之余,已有办法,故意叫消息散布出去,俱兰城的大小商家大多都有子弟、伙计被俘,就是没参加那支私兵的,一听“阿齐木家”已经攀上了进城的军队,人人都闻讯赶来,有的打听消息,有的则是希望能通过郑渭的门路将自己的亲人伙计救出来,没多久登时聚了两百多人,阿齐木府占地虽大,但二百多人一聚便大显喧闹。
慕容春华听说这里聚了这么多人,怕出乱子,赶紧派兵前来护卫。府内几百人一听说都慌了,一个暴躁的扯住了郑渭的衣领,怒道:“凯里木,你怎么勾结了这伙强盗来骗我们?是要引我们到这里来一网打尽吗?”
郑渭挣脱了他,皱眉对马小春道:“张特使不是说戒严不是针对我们的吗?为何说话不算数?又派人堵住了我前后大门?这是什么意思?”
马小春见张迈对郑渭颇为客气,不敢顶撞,道:“小人不知,小人这就去问问。”
慕容春华听说屋内众商户起疑,又被郑渭责备,便下令撤退,派人入内表示并无其它意思,同时又向张迈禀报了这个消息,杨易道:“迈哥,郑渭虽然是郑家的后人,与我们是世交,但他到现在还没明确向我们表示投诚呢,这时却和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如果商议的事对我们有利那没什么,但要是图谋不轨却不得不防。要不要派人混进去,监视他们。”
张迈沉吟片刻,却道:“不,郑渭这人的脾性我已摸到了几分,虽然不够爽快,却不是会这样公开造反的人。我们应该给他们一点时间,也给郑渭一点时间。人多反而不怕,上百人一起开会,议不出什么有力量的决议的。若是几个人的密谈反而可怕。”
杨易道:“可是我之前去巡视时,也见过好几个商家,实在不像咱们唐人啊。”
张迈道:“郑渭不是说了么,他们中很多都和本地人混血了,大概是这个缘故吧。”顿了顿,说:“其实就算不是货殖府的后裔,也没什么所谓。只要郑渭能让他们真心拥戴我们就好。民族这种东西,久假成真的多了去了。”
那边众商户见郑渭一句话就将府外的围兵退散,这才消了小觑之心,脸上多了几分敬重。刚才上前扯他衣领的人更是惶恐,连忙赔罪。
郑渭这才请城中两大商户萨穆尔、卡拉丁上座,他自己在主人在下手陪坐,道:“唐军入城的事情,大家想必都晓得了。”
众商家纷纷道:“自然知道,凯里木,这伙什么唐军,究竟是什么人?”
郑渭道:“据他们说,乃是大唐来的军队。”
郑豪站在一边,听了心中松了口气:“三少爷毕竟是在商海里翻滚过的人,说话有分寸,并未将新碎叶城的虚实和盘托出。”
厅中众商户却都吃惊不小,议论纷纷,萨穆尔、卡拉丁等都经历过多少风雨,这时也忍不住惊呼:“大唐?大唐还在么?”
卡拉丁道:“就算大唐还在,他们怎么会忽然杀到俱兰城来?难道疏勒或者八剌沙衮都陷落了么?之前也没听到消息啊。”
郑渭举起手,叫道:“诸位,诸位,请静一静。这部唐军究竟从何处来,如何来,说实在的我心里也迷糊得很,不过大概是托我父兄的恩荫,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阿齐木家是俱兰城的首富——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这些唐军大概是消息有误,但却因此找上了我,要我通知诸位,今晚一起去赴宴。”
他这番话说完,几百人又议论纷纷起来,心里都不愿意去,却又都不敢不去,便有人道:“凯里木,依你看,这伙强盗……”有好几个人同时嘘了一声,那人赶紧掩住自己的口,继续道:“这伙唐军请我们赴宴,为的是什么。”
郑渭道:“要照我的判断,他们既占领了这里,多半就要和本地人打好关系,好维持他们的统治。他们今天一大早不是已经派人来请我们去赴宴了么?那时候凶巴巴的,因这里以前曾是大唐治下,我已对他们说,这俱兰城以前是大唐治下,这里的商户有许多身上都有唐人的血统,他们一听说脸色就缓和了许多,又将宴会改成了晚上,再邀请我们去,应该倒是一番好意。”
他说到这里,有人插口问:“俱兰城以前在大唐治下?有这事?”
有几个见多识广的老商人道:“当然有这事,你们这些小年轻,难道以为这里自古到今都是回纥人统治不成?”
那插口的人道:“也不是,我以为以前就是萨曼管呢。”
“那萨曼之前呢?”
萨穆尔忽然开口,大声道:“大家别吵,听凯里木继续说。”
自郑渭的父亲郑万达离开俱兰城以后,萨穆尔已隐隐然成为这座城市的商业领袖,这句话喝出来威严十足,众人这才都闭了嘴。
萨穆尔道:“凯里木,若按你说,准备怎么办?”
郑渭道:“诸位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了。咱们今晚就都自称是唐民后裔,前去赴宴。”
许多人都叫道:“这倒是好主意。”
却有人担心:“可咱们不是啊,万一被他们拆穿了可怎么办?”
郑渭道:“其实是否同族,那是虚的,是否有心,那才是实的。唐军既然进入这俱兰城又有意向我们示好,那就是要看我们是否真心支持他们,只要我们表现得是真心支持唐军,那么就算我们身上没有唐人血统,一样也可以过得这一关的。”
“有心?”卡拉丁笑道:“你说的有心,是不是指……钱?”
郑渭点头:“是。”
卡拉丁笑道:“他们若是要钱,那还好办些,咱们就各自备一份厚礼送给他们就是。”
二百余人都道:“是,是。若只是自称唐民,送点礼向他们示好,那倒没什么。”
郑渭却道:“我的想法是,咱们要送的,可不是一份讨好唐军领袖的礼品,而是一份对他们有益的军资。礼聚则显得重,礼散则显得轻。咱们六十四户商家各自送礼,礼品显得少而单薄,不如合在一起,送一份又厚又实在的大礼。汉家有一句俗话: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才入我俱兰城,咱们就以一份大礼犒军,这就显出了我们的诚意了。咱们既以好心好意开了个场,他们接下来就不好冷面无情地对待咱们了。”
众人都道:“那是,那是。大食也好,回纥也好,那些做官的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一个钱字么?”
卡拉丁道:“凯里木,按你说,咱们却该送什么大礼才好?”
郑渭道:“诸位叔伯来之前,凯里木心里已经盘算过了,若是送上这样一份大礼犒军,那么不管大伙儿是否唐民后裔,也应该可以保得我满城平安。”
跟着拿出他拟定的礼单,萨穆尔接过一看,脸色就有些变了,卡拉丁瞥见,脸皮也抽动了一下,厅中六十五家代表二百来人,要人人传阅一遍那得花上半天,郑渭请萨穆尔卡拉丁看过后,便让郑汉朗读出来——
“小麦九千袋,稻谷二千袋,布料一千匹,马八百匹,骆驼三百峰,羊八千头,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此下是各种各样的商品,如衣服,如鞋帽,以及各种各样可以带走的商品,也都是俱兰城各家商户所贩卖的东西。
郑汉还没读完,厅中的气氛已经大变,卡拉丁黑着脸说道:“凯里木,这哪里还是送礼?你要是让大伙儿凑钱买个珍品、宝贝去送给他们的头儿,也就罢了,可现在这样……我看你是想将我们的口袋都掏空!小麦九千袋?我告诉你这里所有人家的米缸都倒空了,也凑不出这么多!”
郑渭道:“卡拉丁伯伯,你这句话说的太过了。这笔钱虽然不少,但依我看,也不过在座所有人一年所获的三成。小麦、布料、稻谷、羊马骆驼看数量是多,但要是咱们六十五家同心合力,应该还是筹得起来的——而这些又刚好是唐军亟需的,咱们若拿出这笔物资来做见面礼,必能得到他们的信任。有道是:破财消灾。咱们大户,就负担得多一些,小户,就负担得少一些,六十五户大小商家,要凑齐这笔钱粮,虽是割肉,也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一场大难却可以……”
“行了行了!”萨穆尔道:“凯里木啊,你这哪里是在出主意啊,你这是剜我们的心肝。”
“那么萨穆尔伯伯,按你说该怎么办?”
萨穆尔沉吟道:“其实你之前已经做得很好的,你不是说我们都是唐民后裔吗?那咱们今晚就拿出唐民后裔的架势来去赴宴。我知道,中土大唐的人是最好脸面的,到时候只要咱们每家备一份礼,到了那里再多拍几下他们的马屁,捧得他们飘飘然,多半就可以糊弄过去了。”
卡拉丁笑道:“萨穆尔老板说的不错,我看就这么办吧。”
郑渭大惊:“这……这……不可!我见过他们的张特使,他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然而这是二百余人正各自议论,都没听他说话,个个都觉得郑渭开出的这份大礼太多了,要真按他说,每户人家都得大破财,而且大户吃亏犹多。卡拉丁道:“我看就按照萨穆尔老板说的,大伙儿到时候随机应变,万一不行时,再想办法。”
郑渭叫道:“不行啊,要是咱们第一次就给了唐军一个不好的印象,接下来他就不会相信我们了,依我看来,像他这样的人,一旦不相信我们,就不会客气的了。”却无人听他的了。
卡拉丁见郑渭还在不断地劝说,忽冷笑道:“凯里木,你就行了吧你,难道你真想和这伙——贼军——做朋友么?”他说“贼军”两字时,声音压得甚低,又冷笑了一下,道:“其实大家只要尽量想法子尽量拖延,拖到怛罗斯那边发兵,将这伙贼军赶走也就行了。”
郑渭还要和他辩论,忽望见郑豪在朝他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便沉默了,不再说话,萨穆尔道:“那事情就这样吧,大家各自回家,准备准备,今晚一起随我去赴宴。记住到时候要多微笑,嘴巴要甜,多说几句好话,反正又不用花钱。”
六十四家纷纷叫好,二百余人片刻间走得一干二净,热热闹闹的阿齐木府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