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连续第三天下雨了。
风雨交加的街道上,此时已经空无一人,一切都浸透在冰冷的风雨当中,不得解脱。
今年的冬天,以一种人们预想不到的速度,取代了温暖的晚秋,几乎在短短几天内,整个气候就已经变得寒冷酷烈,让人难以招架。
在一道小巷的末端,一座小小的教堂,此时正承受着如此凛冽的风雨的侵袭,寒风在它四周嘶吼咆哮,宛如是在向它致以来自地狱的问候。
这座孤立在巷道当中的教堂,,外面看上去已经多年没有修缮过了,墙面早已斑驳,窗户上的玻璃也大多碎裂或者变得模糊不清,里面的木制座椅也大多腐朽破裂。由于此时正在下着大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潮湿腐朽气味,甚至都让人怀疑这座教堂早已经废弃。
然而,此时此刻,里面却有两个人。
而且是和这个阴沉破旧的坏境极其不搭调的两个人。
站在讲坛上的是一个穿着厚重的黑色裙子的女子。
她的栗色头发被盘在了脑后,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面孔虽然精致,但是苍白而且严肃,看不出任何表情。这副面孔,再配上这深黑色的衣着,正犹如正在居丧的女子一般。
她站在讲台上,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犹如一位正准备登台演讲的布道者一般。而在她的背后,圣子痛苦地被钉在十字架上,痛苦地看着这个世界。
神正俯视人间。而人间却已经将祂背弃。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稀稀落落的雨点声不停地从外面传了进来。
“人类创造了一个荒漠。然后将它取名为社会。”
像是牧师在布道一样,她神情严肃地看着讲台下。以那种冷漠而又庄严的语气低声说,“人们为社会创造了种种规则,却又时时背弃它。他们口口声声宣称人人平等,却拼了命想要高人一头;他们口口声声说不要争斗,却个个都迫不及待地将对手置于死地。毫无怨言地遵从这些规则的人,注定一生陷入泥淖;那些将规则践踏一空的人,却在天上嘲笑这些人愚昧无知!
这个渺小的世界,容不下太多人超脱世俗,只好强行用空无意义的条框。将绝大多数人捆在地上,只有真正聪明的人,才能发现一切规则是多么荒谬,然后高高兴兴地踩倒地上的人,将他们掠夺一空!”
那位坐在讲台上的唯一一位听众,静静地听着她的话,一言不发。
“他们一边用这种虚伪来压制我们,熄灭我们一切的希望和理想,赐予我们种种苦恼和枷锁。然后,在我们垂首哭泣的时候,他们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惊奇地对我们说。‘孩子,怎么啦?真是可怜啊!’——啊,这是何等虚伪的故作怜悯啊!”像是在感叹什么似的。台上的女子冷冷地叙述着,眼睛里面却没有任何的光彩。“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只有自己站起来。打碎这一切无聊的规则,夺取自己想要的一切。我们要么成为默不作声忍受一切无聊规则的凡人,要么就横下心来,干脆将这些规则砸个粉碎!”
仿佛是在呼应她的呼喝、又仿佛是在斥责她的狂妄,苍穹之中突然迸发出了一道剧烈的闪光,然后就是一身沉闷的咆哮。
“轰!”
并不常见的冬雷,让原本已经十分阴沉的教堂突然闪过了一丝亮光,也照亮了原本隐藏在阴影当中的那位唯一的听众。
这位听众是一位少女。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面孔十分苍白,看上去既姣好美丽又有些不自然的虚弱。她的一头金发也被束带别了起来,形成了分向两边的长发。
在不断传来的雷雨声当中,台上的女子平静地看着她,原本严肃至极的面孔,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特雷维尔小姐,您作出决定的时间可比我想象得要晚一点啊。”
“我今天过来,可不是为了听您讲这些的,德-博旺小姐。”台下的少女微微皱了皱眉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空,趁着玛丽没有在我身边才跑了过来,您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一个人都决定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哥哥了,您总应该准许她向谁倾诉一下吧?”带着一种晦暗不清的笑容,萝拉低声回答,“虽然很可惜听众只有一个,但是已经够了……”
“原来您也会想要倾诉啊?”芙兰略带嘲讽地看着,“我还以为您一点也不把这种事当回事呢……”
“如果真的完全不当做一回事的话,我也就不用拖到现在了,小姐。我从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在考虑这个问题了,我观察了十年,然后发现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有这样一条路可走,所以,不管怎样我都要走下去。”萝拉微微抬着头,视线不知道放在了哪里,“可能您觉得我全无心肝,但是全无心肝不是真正的勇气,为了想要的东西硬生生地将心肝全部抛开,那才是勇气——好吧,也许我该说是恶气?”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脸上又不禁重新露出了笑容,“我想,至少现在我是可以感觉很欣慰的,因为,因为有您……您能够倾听我的这番自白,也是能够理解我的人。”
“不,我可不理解您。”芙兰颇为固执地摇了摇头,好像要借此表示和她的距离似的,“我不知道您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动机而有这样的打算,也许有什么别的动机也许只是为了继承权,我也不在乎这个,但是……我希望您能够遵守约定,如果我为您做到了您想要我做的事情,那么您就必须毫不迟疑地为我办成我想要您做的事情。”
“那是当然了,这一点毫无问题——我肯定会这么做的。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只要我的事情办成了,我们就是最为紧密的共谋者了。谁也没法抛开谁。”萝拉点了点头。“哪怕仅仅只是为了让您保守秘密,我也只能依从您的愿望来行事。没错。您已经得到了一个最为忠诚的朋友了,特雷维尔小姐。”
接着,她的笑容变得更加浓厚了,犹如是在打趣一般看着芙兰,“而到了那时候,不需要花费多少力气,您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过上您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了,多么叫人艳羡啊!再也不用为此苦恼伤心、暗自流泪了,命运被您重新抓回到了手中。作为您的朋友,我可是相当期待这一天呢!”
正如表情所表现的那样,今天的她,心情确实很好。
除了为找到一个密谋罪行的同党而感到庆幸之外,这份喜悦更多的是来自于两个人相似的境遇,和作出的同样选择。
虽然从表面上看,她们一个要杀掉哥哥,一个要和哥哥永远结合在一起,看上去南辕北辙。但是——本质上的目标不是一致的吗?
她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打破命运的桎梏,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为了重新取回那虽然梦寐以求、但是已经被宣判了极刑的幸福。为了实现这一切。她们都决定泯灭其它的一切考虑,将良心抛在一边,不管不顾地一路走到底。哪怕采取最为激烈的行动也在所不惜。
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就干脆毁灭。这是何等的气概和决心?
能够同时作出这种决定的孩子,岂不应该成为朋友吗?
在萝拉的笑容面前。芙兰仍旧默不作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视线慢慢地从萝拉身上,移到了她背后的墙壁正中央的十字架上,然后仔细端详着十字架上满面痛苦的圣子。
他为人类传播福音,为人类背负了一切罪孽,然后他被人们背叛然后杀死了。
模模糊糊当中,芙兰好像透过它看到了天上的父。这位充满了慈悲而又严厉无比的神祗,正恼怒地看着这个子民,诘问她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信仰,苛责她为什么要作出这种事情来。
芙兰一动不动地和祂对视了起来,一步也没有退让。
“我是不会向您忏悔的。”和祂对视了许久之后,她低声自语。
“没错,我们没必要故作矜持地向祂忏悔,这没有任何意义。只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才会忏悔,一个人自己做下的事情就应该自己来承担,有什么必要一边做坏事一边还要向祂假惺惺地流泪道歉?不,我们的神经才没有那么脆弱呢。”萝拉轻轻地拍了拍自己手中的书本,发出了沉闷的轻响,“再说了,祂老是干傻事,搅得大家不得安宁,我们光是摆平祂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就已经够忙的了,哪还有空向祂道歉啊!哈哈哈哈!”
在这座小小的教堂当中,这位容貌出众然而性格矫矫不群的着渎神的话,一边放肆地大笑了起来。此时教堂安静得吓人,一定都被隐藏到了阴影当中,只有天上不时传来的轰鸣声给她伴奏,表达着主的愤怒。
笑了好一会儿之后,萝拉终于停了下来。
“既然您已经下定决心了,那么我们就早点准备吧,这种事终究是越快越好的。”
“对此我也是相同的看法,”芙兰仍旧是面无表情,“您似乎已经有了很多种方案了?”
“没错,我确实有了不少的方案,”萝拉毫无顾忌地点头应是,“我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白白暗地里诅咒他的,当然要切身实地地想办法。当然,具体采用哪一种方案我还在斟酌,因为我必须找到一个好机会,然后执行对我们来说危险性最小的方案。您先等着我吧,很快我就会再找到您的,到那个时候……”
她不再说下去了,因为对方肯定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
“特雷维尔可能有些看轻您,但是,出于安全起见,我还是再问您一次吧,最后一次。”萝拉紧紧地盯着芙兰,“不用我说,您也能够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后果又有多么严重,您现在要是反悔还来得及……”
芙兰还是一言不发。
然后,她轻轻地站了起来,然后轻盈地转身,两束金发也随之向后飘荡。
“到时候给我写信吧。”
接着,她就这样走出了教堂。
萝拉站在讲台上,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
直至人影消失不见之后,她才慢慢转身,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墙上的圣像。
喜悦,愤怒,憎恨,哀伤,一切的一切都在心头回荡,最后汇聚成了无比强烈的决意。
“您挡不住我的。”最后,她对祂说。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