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泽貌似毕恭毕敬的注视之下,夏尔终于看完了手中的报纸。这份刊载着卡尔-马克思博士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的报纸,并不是他旁边的唯一一份,实际上,他的书桌上摆着一大堆报纸,既有法国国内的又有来自其他国家的。
不过,似乎是已经兴味索然了的缘故,看完那份之后,夏尔只看了几份就不再看下去了,而是直接看向了孔泽。“先生,这些就是全部了吗?”
“并不是全部,不过他们已经足够代表舆论了。”孔泽冷静地回答,“我们只是挑选了一些有代表性的报纸,而且那些国外的报纸也都是来自于法国的邻国,其他更远的地方——比如俄国——则暂时无法收集到……”
“没关系,已经足够了。”夏尔轻轻耸了耸肩,好像事不关己地评论了一句,“看上去已经成为一个热门话题了。”
“没错,您之前的发言,在整个欧洲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孔泽低声回答,为了强调,他还加重语气再度重复了一遍,“是的,整个欧洲。”
他的表情仍旧十分淡漠,以至于夏尔都闹不清楚他这话究竟是赞许,还是嘲讽。不过,好吧,这都不重要了。
“国内的报纸我已经大概看了几份了,和预期的结果差不离,不过国外的那些,我没有功夫把它们一一看完,那么您能否给我稍微准确一些的归纳?”夏尔也重新变得严肃了起来,“是不是每份报纸都像我刚才看的一样,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从我们目前掌握到的情况来看,事实并非如此,您多虑了,先生。”孔泽平静地回答,“确实有一部分国外报纸不满于您的演讲,但是也有一些是持肯定态度的。”
然后,他就朝夏尔解释了起来。
“在我们周边的小国当中,对您这番话的评价大概和那一份报纸的论调立场差不多,大部分都在抨击;但是在原本的神圣同盟国家当中,目前我们得到的情况来看,他们或多或少地都持有一些肯定态度,认为您的言辞或许某些方面有些不妥当,但是总体精神仍旧是积极的。”
“这倒是不出意外啊。”沉默了片刻之后,夏尔给出了自己的评价,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孔泽,“您刚才说的神圣同盟国家,是指普鲁士和奥地利吧?”
“没错,最支持您这番言论的就是奥地利的报纸。”孔泽轻轻点了点头,“您主张应该重建均势的观点在那里得到了普遍的欢迎,甚至还有人说您更应该呆在外交部而不是铁道部,以便帮助法国贯彻这一套贴近现实而不是空喊口号的政策。”
夏尔听到了这话之后,不仅微微笑了起来,虽然他不至于把这种话当真,但是心情总归是愉快了很多。“那么俄国呢?”
“俄国舆论界的态度目前还不是很清楚,”孔泽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从目前来看,他们的态度倒不是很正面,就在前天,据说俄国公使还在使馆的招待会中说了‘外交是精密的艺术,应该交给有经验的人来办,锋芒毕露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太容易把事情弄糟,他们最好不要对外交问题过多发表置评’之类的话。”
出于一种暗藏的恶意,他故意把引用的这句话说得很清晰。
但是让他有些失望的是,他的老板并没有因此失态生气,对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对这个结果很有心理准备似的。“是这样吗?这倒也不出意外。”
虽然外表装得很平静,但是夏尔心里还是稍微松了口气的。看来自己的那一通讲话,并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来,俄国人的态度比预期的还要审慎,甚至没有公开发表批判言论,这也让夏尔终于可以不用面对危机地下了台阶。
是的,夏尔在世界和平大会上搅局一般的即席讲话,很快就经由在场的报社记者们传递了出去,然后在报界刊载了演讲的大致全文之后,这席话出乎意料地在法国国内和国外都引发了轩然大波,甚至盖过了大会本身的风头,在各国外交界都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不过,在这场风波当中,并不是人人都如同当时在场的和平人士那样反对他的。
在法国国内,虽然有某些“这个人没资格代表国家发声”的质疑,但是在主流的舆论场上,他的这番言论居然同时得到了各个派别不同程度的支持和附和——拥护波拿巴派的报纸自然不必说,保守派当然也支持扩张法国的影响力,就连一贯爱对政府唱反调的自由派,也并不反对他“我国有理由在欧洲处于一种比现在更加优越的地位”之类的言论。
所以舆论界虽然对他有各种质疑,但是并没有形成那种口诛笔伐的声势,反倒让这个年轻人在各种争论当中渐渐有了些名气,在政界颇有些崭露头角的意味。
同样的,他的这番言论在国外也产生了某些争论,一些像比利时、瑞士或者西班牙这样的弱小邦国对他的表态中所暗藏的霸权主义倾向忧心忡忡,深恐这是法国蛰伏已久的征服欲地重新还魂;而在夏尔所说的“大国”当中,虽然表面上不会附和,但是夏尔的论调还是博取了他们的欢心,毕竟有哪个大国或者自认的大国会不喜欢“大国所经之处,小国理应望而却步”这句话呢?
不过,大国们的态度还是有区别的。
在演讲当中,夏尔提到了欧洲目前的均势被打破了,奥地利受到了太多削弱,应该被恢复成为欧洲的重要强国,而俄国不应该在东欧横行无忌——虽然说得不少很明显,但是常年跟外交辞令打交道的外交官们当然看得出来,所以他的主张在这两国出现了冷热之分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虽然感到不高兴,但是俄国却保持着令人意外的克制,只是私下里发出批评,而不肯在公开层面上否定欧洲均势原则。
就这样,夏尔-德-特雷维尔在欧洲政治和外交界初次露面,就给人带来了一种亲奥反俄的印象。
同时,在欧洲其他国家当中,人们纷纷还在猜测,他这番外表大谈和平主义、内核中满是实力主义论调的言论,究竟只是这个年轻人热血沸腾之下的有感而发呢?还是以路易-波拿巴为首的一个政治集团的集体共识和既定策略呢?究竟是偶然的失言呢?还是有意地向欧洲各国释放出一种信号呢?
就连夏尔本人在发表演讲的时候都没有想到,他这番没有做任何准备的即席讲话,居然竟能够在欧洲大路上引发如此大的回鸣——由此倒也可以发现法国在此时欧洲局势当中的举足轻重的地位。
看到情势比预想中还要乐观,夏尔不禁心里也放松了不少,表情也比刚才更加悠闲了一些。
孔泽看到自己老板这幅模样,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决定奉劝一番。
“先生,我认为我必须给您一个忠告。”
“什么忠告?”
“我认为,您虽然这次看上去没有惹出太大的乱子来,但是以后可不要再去做类似的事情了。虽然这次您可以涉险过关,但是下次可未必还会如此。”孔泽的语气变得比之前更加冷酷生硬了,“您不会次次都运气好,再说了,您的地位也并不是特别稳固,为了一时意气而发表这种争议性的言论对您来说是危险的行为。如果真的再惹出这种乱子来,危及到了您的地位了怎么办?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您的前途如此远大,不应该随意拿来冒险。”
夏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盯着孔泽一言不发。
而孔泽则毫无惧色地站着,视线停留在他的办公桌上。
如果连这种程度的劝谏都无法接受的话,这种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吧,只是看上去了不起而已。如果真要发怒的话,自己也该为自己找条其他的晋身道路了。
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夏尔并没有生气,而是轻轻叹了口气。“您说得对,我确实不该在一时冲动之下发表这种不审慎的言论,就算我确实这么想的,在不适合的时间和不适合的地点说出来那也是一种错误。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错误了。”
“而且,总统先生也对此感到不悦。”孔泽冷静地补充了一句,好像生怕夏尔太开心了似的。
“至少他没有因此惩罚我。”夏尔只能以此来辩解,同时安慰自己。
没错,路易-波拿巴在得知他发表了这样一通言论之后,很快就派人对夏尔表达了自己的不悦——倒不是他对夏尔的主张有任何不赞同的地方,实际上这些话每一个字都是他心中所想——他认为在这个夺权还没有完全成功的时间点上,实在不应该在对外关系上面横生枝节,惹起外国政府的不满。
好在此时总统对夏尔的宠信还算牢固,再加上他的话并没有惹起一直的反对,所以路易-波拿巴只是不悦而没有大发雷霆,但是,这种事他肯定不希望发生第二次了。
又沉默了片刻之后,夏尔终于转移开了这个让人不快的话题。
“好吧,我们不谈这个了,告诉我,之前安排给您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您找到了米涅上尉了没有?”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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