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特琳娜-德-佩里埃特小姐奢华的公馆里,在刻意控制了亮度以维持某种神秘感的昏黄烛光下,今晚再度高朋满座。在因六月的骚乱中一度中断之后,这位以对文艺界人士出手大方的蓝丝袜女士在盛夏之际再度举办了聚会,终于给沉闷已久的文学界带来了一股振奋。
依照蓝丝袜小姐这里的习惯,大家先是一般吃晚餐一边谈天说地,同时借着这个机会互相交流。在这里,大家一般互相打趣,以互相开妙趣横生的玩笑为荣。时不时还要穿插一些名人轶事,在夏尔看来,这种沙龙中的聚会至少比起跑马场来要有趣得多。
然而,今晚的聚会客厅里的气氛却和往常相比有些凝重。因为,它在某些地方和平常有些不大相同——从前这里一贯只是文人作家们说文道字的场所,今晚却掺杂进了浓得化不开的政治味儿。
如果仅仅是因为此间的主人邀请来了前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现国民议会议员维克多雨果的话,这还可以说是主人只从文学方面考虑自己的客人名单;但是当发现已故的拿破仑皇帝的侄子、波拿巴家族现任家主路易-波拿巴赫然在座的时候,再也没人怀疑此次聚会的政治色彩了。
这位蓝丝袜小姐原来是波拿巴主义者吗?刚刚到来的客人们面面相觑或者窃窃私语,吃不准她到底是因为心血来潮而把路易-波拿巴当成是宴会的高级点缀物。还是她本身就倾向于波拿巴家族。而一些支持波旁王族的正统主义者,则要么直接离席要么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踏足于此地。
一时间,整个客厅陷入到了诡异的气氛当中。路易-波拿巴的出现。让客人们分成了三股——坐立不安面色恼怒的反对派,兴高采烈十分激动的支持派,以及占绝对多数的不知所措的中立观望派。
而佩里埃特小姐似乎对这种气氛毫无所觉,一直在跟坐在她旁边的路易-波拿巴先生热切地攀谈着,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样说来,您是真的打算在最近就去竞选总统了?”她笑着问。
“是的,亲爱的德-佩里埃特小姐。”路易-波拿巴干脆地点了点头。“我对现在法兰西所面临的窘境感到十分痛心,我认为作为我伯父的继承人,我有义务在这个灾难性的时刻站出来拯救我们的国家……”
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夏尔等支持派适时地鼓掌欢呼了起来。
“拿破仑!我们要拿破仑当总统!”
在一片欢呼鼓噪声当中,路易-波拿巴极具领导风范地挥了挥手。
“先生们,谢谢你们的支持。在国家的危机时刻,我们必须每个人都站出来。以携手拯救国家——我无法单枪匹马地拯救国家的。只有我们每个人团结一心,共和国才会繁荣昌盛。所以,我请求你们,我需要所有人的帮助,你们的帮助对共和国至关重要!”
而其他人的脸色则更加难看了起来——很明显,路易-波拿巴是借着蓝丝袜小姐之手拿这个聚会当成了自己造势的工具了。
他们纷纷看向了坐在餐桌另一边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维克多-雨果,人人都在猜测这位大名鼎鼎的作家和政治家将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们不知道其实雨果也对今天的事一无所知,他收到蓝丝袜小姐的邀请时没有人告诉他路易-波拿巴也会出席。他以为这只是又一次文学界的聚会而已,哪里想得到他一来就卷入到了这种政治漩涡当中。
此时的雨果。已经不是那个刚出道时对拿破仑皇帝大声咒骂,歌颂波旁国王的毛头小子了,多年的经历已经使得他对那位皇帝大为改观。但是对这个已经和他成为国民议会同僚的路易-波拿巴,他仍旧没有多大的印象——因为在议会里,这位波拿巴先生很少登台发言,而且他那副总是面无表情、没精打采的样子,还有那一口结巴的日耳曼腔调法语都让人对他留不下太多的印象。
而这时坐在他对面正在滔滔不绝的波拿巴,却令人意外地目光炯炯、神采飞扬,几乎让人忘记了他的古怪口音,想起他毕竟还是姓波拿巴。
这个人想要竞选总统?为什么他想要竞选总统?他够资格吗?他能够办到吗?
和其他人一样,他也被勾起了一点兴趣。
眼见自己已经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决定不再保持沉默了。
“波拿巴先生,”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您刚才说您希望竞选总统,说真的,我有些意外,我之前并没有在议会上听到您有这个意向。您这是临时起意的吗?”
“不,这并非是心血来潮,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路易-波拿巴严肃地回答,“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自己能为这个国家作出哪些贡献,而现在,我认定我必须为拯救国家而去参选总统。”
“那么您参选总统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呢?”维克多-雨果同样严肃地看着对方,“您是想要恢复您伯父失去的帝国吗?”
他的问题,也是许多人同时想要问的。
而路易-波拿巴,当然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不,先生,我是为了人民而不是帝国走进政界的。”路易-波拿巴以无比的诚挚回答,“我是个强烈赞成在我们的国家实现自由与民主的人,为了达成这样一个理想,我会终其一生为此而奋斗。”
无视那些听了这句话之后明显有些不信的眼神,路易-波拿巴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这席话听上去这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我可以向你们保证,甚至向上帝发誓。这是我的心里话。现在,比起已经逝去的帝国来,法兰西人民的繁荣昌盛对我来说最为重要!”路易-波拿巴眼中闪耀着诚挚的光芒,“有人在诬蔑我,说我打算搞什么复辟。您是否觉得我头脑不清醒了呢?难道我看不清这个时代了吗?有人猜想我要替拿破仑重振旗鼓——但这是一种谬误之见,是对我的一种污蔑。我自己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当代,有雄心壮志者可以列举出两个楷模——拿破仑和华盛顿。一个是雄才伟略。一个是德高望重。如果说拿破仑更加伟大,那么华盛顿更为卓绝。在有过错的英雄和一位善良的公民楷模之间,我选择作后者。我要和华盛顿一样成为一个自由国家的首任总统。我要它在和平中走向繁荣富强,这就是我的理想。是的,和平与繁荣,这就是我想要为法兰西所做的一切!是的。虽然我是拿破仑的侄子。我宁可成为华盛顿!”
在他慷慨陈词之时,此间的主人德-佩里埃特小姐却仍旧保持着完全的冷静,她笑眯眯地递给了夏尔一个复杂的眼神,而夏尔却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仍旧崇拜地看着路易-波拿巴,时不时地为其叫好。
而听到了这一番慷慨陈词之后,维克多-雨果和其他一些人一样,显然有些被触动了。
“您希望以和平来治疗国家的创伤。并带领它走向繁荣?”
“是的。”路易-波拿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卡芬雅克将军的所作所为。只能让国家更加走入歧途,粗暴的杀戮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们不能让国家在穷人与富人的对立之中被撕裂!正因为我深深恐惧法兰西走上那一条道路,所以我才更加感到我必须站出来。”
听到了他这句话之后,维克多-雨果不禁暗暗点了点头。
至少在这一方面,他是极其同意路易-波拿巴的意见的。
在六月的街垒中,他是议会里少有的认为“大家都做过了头”的人,他曾在没有任何武装的情况下,就跑到马路中间的街垒旁,亲自对叛乱者们做说服工作,劝他们投降以保住性命。他也是在六月的恐怖气氛之后,敢于对那些参与镇压的国民自卫军们公开说“富人的发狂和穷人的发狂不分高低,一样可怕。”的少数人之一。
诚然,那种“爱一切人”、“人道主义至上”的观点是一种天真之见,但是至少他是真正践行了自己的理想主义,而不是像个伪君子那样说一套做一套,就凭这一点这位大文豪也值得敬佩。
这一瞬间,他终于第一次闪过了“让这家伙来当总统的话也是可行的”这样一个念头。
但是,他还是有些疑虑。
“从言辞上看,您这一番陈词无懈可击,甚至够得上去议会讲台发表了。但是,如果只靠发言就能解决问题的话,我们也就不用面对如此艰难的时势了……”
“您不用担心,我当然不会把一切仅限于口头上了。”路易-波拿巴马上回答,“我说过,我要竭尽我所能,将繁荣带回到法兰西。这三百年里光彩熠熠的光荣国度,是不会愿意败落下去的。总而言之,国家应当拥有更美好的和平!”
“更美好的和平?”维克多-雨果眼前一亮。
“和平,对的,就是和平!我们要保持来之不易的和平,让人民可以在和平中休养生息。我们应该和世界上——不仅仅是欧洲——的所有国家和民族都保持和平,不仅是自己的和平,我们还要争取全欧洲的普遍和平,让一切国家间的战争都在国际仲裁的帮助下解决,而不是和之前多少个世纪一样付诸于战争……”路易-波拿巴继续说着自己的看法,仿佛一直在暗地里策划针对俄国的战争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当然知道维克多-雨果和他的支持者们喜欢听到什么,“对于国内,我们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我们必须要为消灭贫困而斗争,要发展工业和商业,让工业与进步解决国民不断增长的需求;我们还要尊敬和推崇艺术、文学和科学,奖励那些有才华的人士。”最后一句话,他当然就是跟在座的这些人说的。“另外,为了实现公正的和平,我们必须给贫家子弟以更多的晋身之阶。只有让他们也感受到自己没有被国家所漠视,同样有出头的希望,他们才会有动力去保卫国家。为此我们必须加大投资,创造更多的公共事业,让人们能够共享更多机遇。”
路易-波拿巴的这番话,让维克多-雨果不禁连连点头,他十分同意对方的话。
虽然他早前就知道这位波拿巴先生有些共和主义倾向,以前因为加入了某些意大利共和派团体,因为反对奥地利帝国对意大利的统治还曾受烧炭党事件的牵连,还写过一本谈到的小册子,却没想到他的观点和自己的观点竟然如此投机!
至少,对比卡芬雅克将军和拉马丁等几位有意竞选总统大位的人而言,鼓吹自由、平等、繁荣以及和平路易-波拿巴先生的政治观点更加符合他的心意——至少看上去是如此的。
“这确实就是我们的需要啊!波拿巴先生,您说得对!”他不禁轻轻附和了一声。
而这一声附和,就让路易-波拿巴感觉自己此行不虚,造势活动已经基本就要达成目的了。
只要大名鼎鼎的维克多-雨果打算帮助路易-波拿巴未来的竞选,那么以他的号召力,不少因为六月屠杀而对卡芬雅克将军灰心失望的共和派就会聚拢到自己这边来。反正许诺和言辞又不要钱,为了赢得选择,尽管许诺便是。至于当选之后怎么做,那是未来才要考虑的事。
对自由主义者鼓吹民主,对保守主义者强调秩序,对富人保证安全,对穷人承诺机遇——自古以来的竞选,大多不就是如此?
“波拿巴先生,您的思想让人十分,我不得不说,您说服我了。”在攀谈了许久之后,维克多-雨果终于对路易-波拿巴心悦诚服,“您如果能当选为总统,那真的将是国家之幸。”
ps:路易-波拿巴对雨果说的这些话不是瞎编的,事实上他当时就是这样把雨果他们忽悠得完全迷糊了,让他们为自己的竞选鞍前马后。
所以后来雨果才那么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