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近拉丁区的富人聚居区里,有一幢在周边都很有名的大宅。在这座幽深寂静的宅邸里,修剪齐整的花园将周边一切的的喧嚣都隔绝了开来,几乎让人难以相信这座繁华的都市里还会有这么静谧的空间。
然而,不同于这一片沉寂,在宅邸主人的书房当中,此时正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尽管无质无形,却照样能让这个国家战栗不已。
在小小的书房当中,几位客人脸上都有些不安,而端坐于正座的主人却气定神闲,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看见他这幅模样,几位客人又面面相觑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梯也尔先生,对巴罗先生的提议,您怎么看?我们究竟是同他们合作呢?还是拒绝?”
坐在主位上的中年人仍旧沉吟不语。
他面孔端正,头发虽已花白但是梳理得十分整齐,胡须也被刮得干干净净,中年人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温和斯文。如果没人注意到他眼中时不时闪过的凌厉视线的话,甚至会把他当成是大学教授。
看着这幅样子,谁又能想得到,在后世的中国,他恐怕是这个时代的法国人里,除了拿破仑之外最为人所知的那一个!
他身高只有一米五五,因此在少年和青年时代曾受尽了同伴们的嘲笑,而在进入上流社会之后更加如此。在原本的历史线上,身为第三共和国首任总统的他。甚至曾因为血腥镇压了1871年的巴黎公社而被人骂作“侏儒怪物”。
然而,驱使着这具矮小躯体的,却是一直难以言喻的精明和智慧,正是由于这种精明和智慧,他从一无所有的境地,一步步变成了富豪与大政治家,甚至几度出任了七月王朝的首相。
在他的那些崇拜者们的眼中。他是个无所不能的英雄,他那些白手起家、从一文不名总到政坛巅峰的史诗,早已被无数野心家传诵一时被引以为偶像。
他年轻时一文不名,除了头脑和文采之外再无别的依仗,除了奋斗和钻营之外再无出路。就连他最初所积攒起来的财富,也是通过同有钱人家的联攀亲而夺取的。
他的眼里。政治原则是可以任意改换的空话,唯有利益才是一切的基准。在1830年之前,他是共和主义者,然而在七月革命发生之后,为了能够平步青云他很快就投向了路易-菲利普国王一边,成为了一位君主主义者。在1848年之后,他成为了奥尔良派的精神领袖。为奥尔良王室回归法国掌权而奔走;然而在1871年第三共和国成立之后,他又成了共和主义者,宣称君主制在法国已经终结。
初出茅庐的时候,他蒙拉斐特的举荐和提携进入了政界,然后急速地在不利的情势下背弃了这位大银行家,因而他飞黄腾达当上了王国的大臣。
从那之后,他的前进道路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玩弄着如簧巧舌和阴谋权术,在议会和政坛翻云覆雨,最后竟然成为了王国的首相——这青云直上的高度和速度。足以叫任何一个旁观者目瞪口呆!
他的一生,可以说正是一个野心家榨取一切的生动写照。
如果历史按同样的线路继续演进的话,在23年后,这位政治家将使自己在巴黎公社的累累白骨之上永世留名。然而在此时此刻,谁又能想得到他是一位自封的“革命之友”?
“我属于革命,不但属于法国的革命,而且也属于全欧洲的革命。我希望革命政府留在温和派的手中……但是,即令这个政府落到了激烈人物以至激进派的手中,我也决不因此放弃我的事业,我将永远属于革命!”
这句话是梯也尔本人于二月革命前夕的1848年1月在众议院发言中说出来的话,这位极善于观察风色的政客,在因为被政敌基佐等人打压了多年而投闲置散、一切官位都被褫夺只剩下了一个众议院议员聊以"ziwei"之后,他就是这样对待曾经让他飞黄腾达的七月王朝的,也是这样将自己头上弄出一片革命光环来的。
在野时他可以毫不迟疑地鼓吹革命,掌权时他也会毫不迟疑地把革命投入血泊。
这就是阿道夫-梯也尔,一个只要对自己有利从不问原则如何的政客,一个将道德视若无物的野心家,一段恶的史诗。
………………
此时的梯也尔,从政坛的顶峰跌落已经八年之久了,早已经没有了当年呼风唤雨的权势和气势,然而他仍旧气定神闲,仿佛将这一切只看做是小小的挫折似的。
他没有气馁,既然七月王朝已经抛弃了他,他就等待七月王朝的灭亡——而且他也等到了这一刻。
在这个王朝灭亡、路易-菲利普和基佐纷纷黯然消失之后,他终于站了出来,重新成为虽然还有实力、但已经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再被灾祸所打击的奥尔良派人士们的领袖,同时也在慢慢地在重建自己的势力。
而今天的会谈,对他来说正是这种努力的一部分——那位卓有威望的政客,奥迪隆-巴罗,也正好提出了和奥尔良派合作的提议。
尽管这个提议十分合他心意,然而他的脸上仍然显得气定神闲,不让任何人发现他心中的雀跃——哪怕这间书房里的人都是他的同党。
“先生,您倒是说说您的意见啊?”看到他仍旧不说话,旁边的人有些着急了。“人家等着我们的回复呢。”
在同党的催促之下,这位梯也尔先生终于开口了。
“我们可以先等等,现在要着急的是他们。”
“等?”听到他的回答之后,有个人十分惊诧,“可是,现在这种形势之下,我们为什么还要再拖延时间呢?别忘了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合作者啊?”
“正因为我们缺乏合作者。所以我们就不能表现得我们很缺。”中年人低声回答,“否则每个想要和我们合作的人,都会狠狠地讹诈我们。相反,我们越是表现得气定神闲,他们越就摸不透我们的深浅,也就不敢提出太多条件。”
顿了顿。他又解释了起来,“况且,现在更着急的是巴罗先生他们才对。他们已经被革命吓坏了,生怕又重演一次旧日的大悲剧,只想着让一切重新恢复稳定,而这不正是我们所能带给他们的吗?所以,不用着急。接下来他们会继续来向我们寻求合作的。”
听到了他的解释之后,旁边的人或点头,或沉思,有些人还是有些不服,不过却再也没人说话。
眼看时机已到,梯也尔决定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
“先生们,在接下来的制宪议会当中,我们首要的急务就是在选举中获胜。恢复我们曾有的影响力,这一点大家不会否认吧?”
“确实是这样!”
“当然如此。”
他得到了几声附和。
“那么,对大家来说,想必对资金方面会有些要求吧?”中年人突然微笑了起来。
“是的,梯也尔先生,这也正是这次我来找您的一个原因。”旁边一个人点头应了下来,“您知道。新的共和国宪法让我那个选区的选民数量突然加了几十倍!现在我整天都得被折腾个焦头烂额,生怕选不上去。如果能够有资金上的支持,那我就十拿九稳了!”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附和了他的说法。
听着旁边人们的恭维之后,中年人的脸上还是如同原本一般的温和谦逊。然后他的内心却也忍不住为这久违的众星捧月般的感觉而心怀舒畅。
是啊,一个曾经一文不名的人,在颠倒离奇的数十年生涯之后,如今却反倒成了一众政治人物所仰仗的大金主,人生的离奇梦幻当真是让人难以估测!
在沉默了片刻,暗暗享受够了这种舒畅感之后,中年人重新开了口。
“对于预算,大家不用担心,王室已经说了,他们会提供大笔的赞助,帮助那些仍旧忠诚于它的人……”梯也尔先生笑了笑,然后加了一句,“而且,在现在这个情况之下,赢得这次选举对我们至关重要,只要能让诸位成为议员,我也是不会吝啬于金钱的,请大家放心吧。”
听到他这句话之后,几乎每个人都松了口气。
是的,人人都知道他有钱,他有很多钱,甚至有传言说那段城墙的每一块砖都给他带来了一个法郎。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会比无可估量的金钱更具有威力的呢?只要有一个舍得出钱的金主,竞选议员会省下多少功夫?
“不过,在这同时,我也有一个提议。”在给出了许诺之后,中年人突然又开了口。
“什么提议?”
“这件事我已经和几位先生讨论了很久,而且已经得到了国王陛下的御准……”梯也尔故意说得很慢,卖了个关子,“我向陛下提议,在如今这种极端困难的情势下,暂时放下同正统派的嫌隙,大家先联合起来,恢复法兰西的固有秩序再说。”
“嗯?”
不出意料,他的话引发了一阵惊愕。
“先生……您刚才不是说要先按兵不动吗……”有个人提出了自己的质疑,“而且,和那些脑子里满是铁锈的人合作,办得到吗?别忘了,这么多年来我们和他们有多么势不两立!”
“就算之前势不两立,我们现在仍旧需要同盟和帮手。”梯也尔轻轻耸了耸肩,“而且,不同于巴罗先生他们,这些身为君主主义者的正统派先生们,在铲除共和国上面的心思和我们一样急切,甚至比我们更加急切,只不过想要拥立的君主不同而已!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同他们合作呢?而且,基于目前的情势下,我们只是要暂时借助他们的力量而已,只要能够为奥尔良家族夺回政权,那么到时候再把他们一脚踢开又有什么难的?”
眼见旁边的人还有些迟疑,梯也尔加重了语气。“别忘了,这个提议已经得到了陛下的御准,难道我们还能反对陛下的意见吗?”
在他突然变得严厉的语气下,书房中的骚动慢慢停止了下来。
其他人都明白,如果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不同的看法的话,就得不到这位领袖的金钱资助了,因而他们都明智地选择了默认。
同时,相比于那些僵硬刻板的旧贵族来说,这些人毕竟要圆滑灵通得多,因而就算作出了这么重大的决定,他们仍旧能够从现实利益中看出其中的优点。
就这样,在梯也尔先生的极力鼓动之下,奥尔良党的成员们终于慢慢地同意了他提出的“联合旧贵族以及其他君主主义者,以便壮大己方的声势”的提议。
“很好,”看到自己的提议被顺利通过之后,梯也尔先生欣然点了点头,“看来诸位终究是能够以现实主义态度来灵活面对现在的困境的,我为国王陛下感到庆幸,因为依靠诸位的努力,他和他的家族重归法国将指日可待!”顿了顿之后,他又提出了自己的一个提议。
“那么,既然大家是为恢复法兰西的神圣秩序而努力的,那么,我们未来的这个新党派就叫秩序党吧?”
他的提议,这次再也没有任何人反对了。
“很好。”
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容,中年人又点了点头。
看着四周的同党们,他好像已经见到了未来,看到未来的他,正踌躇满志地再度走向命定的巅峰。
“我替法兰西感谢你们!”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