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不用担心,你们快去传达我的命令吧。”
在乔治-德-迪利埃翁少尉面前,特雷维尔元帅带着一丝虚弱回答,然后轻轻地推开了他搀扶自己的手,努力让自己站得笔直。
然而,他的虚弱当然也逃不过乔治的眼睛,这位年轻的军官为难地站在元帅面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少年人就是沉不住气!”眼见乔治如此紧张犹豫的样子,元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好了,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了,快去!记得不要跟别人提我的事情!”
老人的呵斥,倒让乔治猛醒了过来,他马上打了个激灵,抄起桌子上的一堆文件就离开了这间房间。
他穿过走廊,走下了楼梯,然后来到了楼下的弄堂当中,这间弄堂本来十分宽敞,但是在法国远征军司令部进驻之后,尤其是连上了电报线成为了法国在加里波利的神经中枢之后,愈狭窄了起来,一大堆报机带着自己的导线,把空间挤得逼仄了许多,不停进进出出的工作人员,更加让空气显得凝重。
无视了门口的卫兵,乔治直接走了进去,然后找到了主管整个电报处雷斯托少校。
虽然两个人之间军阶差了很多,但是大家都知道乔治是总司令身边的副官,所以少校也不敢怠慢。
“这是总司令今天要传给巴黎的文件,请尽快报。”乔治用客气但不容置疑的语气跟少校说,同时将手件都递给了对方,“请将上午收到的电报都给我吧。”
“好的。”少校点了点头,接过了这些文件。
“另外,还有一份密电,请单独给德-特雷维尔大臣阁下。”乔治突然放低了声音,然后将自己拟好的一份电文交给了对方。“记得一定要尽快!”
如此神秘的举动当然惹起了少校的怀疑,不过他也知道,元帅和大臣祖孙两个之间的事情不是他能够过问的,于是他再度点了点头。
在乔治交代了之后,电报处马上开始了报工作,一份份文件被转化成了电码的洪流,然后通过电报线滚滚流向了数千里之外的马赛,然后马上又被转给了巴黎。
这项划时代的明,使得一个国家真的实现了在万里之遥实时地进行一场战争,也让人类信息沟通第一次走进了零距离的大门,从这时候开始,一个大国才真正能够完全地控制自己的每一寸国土。
而就在当天晚上,夏尔也收到了乔治传过来的密电。
密电的主要内容就是在报告元帅的身体状况,而这也让夏尔忧心忡忡。
他早就在担心这个了——爷爷年事已高,又到了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真可谓是饱受折磨,而他却无法多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的身体恶化,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不行,我得亲自去前线一趟……夏尔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然而这个念头很快就让他自己掐灭了,现在他手头上的事情太多了,实在脱不开身来——而他也知道,在后方维持住国内的稳定和军队的供应,才是他帮助爷爷的最好方式。
也正因为如此,前线的战事如火如荼,相应的他的工作也繁忙了几倍,不过他倒也并不为此感到烦恼,因为对他来说,忙碌就意味着权力在握。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可是他还在部里工作,就连吃饭时间也被压缩得很短,整个人都似乎被淹没在了公文的海洋里面。
那么,看来只能让妹妹尽快赶过去了……也许在她的调理下,老人的身体能够稍微好点吧。思前想后,夏尔再度下定了决心。
就在这时,秘书敲门走了进来,向大臣阁下报告一位新的访客到来的消息。
当听到了这位访客是玛蒂尔达-德-迪利埃翁小姐之后,夏尔紧绷的心情骤然好了不少。
“把她带进来吧,然后告诉其他等候的人,今晚我已经不再会客了,请他们明天再过来。”夏尔下达了命令。
秘书很快领命而去。
很快,在秘书的引领下,玛蒂尔达来到了他的面前,然后他离开了办公室,关上了门。
“我应您召唤而来,大臣阁下。”一见到夏尔,她就朝夏尔行了行礼。
“玛蒂尔达,别客气啊!”相比于玛蒂尔达的严肃,夏尔却放松了许多,自顾自地离开了办公桌,走到了沙的旁边,然后直接坐了下去,“请坐吧!”
玛蒂尔达轻轻点头,然后顺从地坐到了夏尔的旁边。
不过,夏尔感觉她似乎有些郁郁寡欢。
今天的玛蒂尔达依旧穿着她朴素的灰色裙子,魅力十足。不过,虽然经过了细心的妆扮,头也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但是她的脸色十分苍白,镜片后的眼睛有些浮肿,好像最近都没有睡好似的。
“玛蒂尔达,你怎么了?”夏尔忍不住关心地问。
“没什么,夏尔。”玛蒂尔达勉强地笑了笑,“我只是太挂念乔治了而已……这几天我经常做噩梦,梦到他出事,所以一直都没有睡好……”
她一这么说,夏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确实,作为姐姐,关心参军服役的弟弟也是人之常情,哪怕是玛蒂尔达这么淡泊的人,也会为了至亲而担惊受怕。
“他……他在我的爷爷身边,应该不会有事吧。”夏尔沉默了片刻之后,试图安慰一下她。
“如果他一直呆在元帅的身边,那当然最好了……可是我就是有点害怕……”玛蒂尔达苦笑了一下,“乔治太年轻了,血气方刚,我太了解他了……像他这样的孩子都是不肯安安分分地留在后方的,他的脑子里面全是什么荣誉和功勋,而这些东西最能要人的命。上帝啊,每次想到这里我就惴惴不安……”
一说到这里,玛蒂尔达似乎又担心了起来,声音都有些不成调了。
“要不……我电报给爷爷吧,让他把乔治看紧一点,”夏尔忍不住说,“只要一直把他留在司令部里面,他就不会有事的。”
然而,出乎夏尔预料的是,玛蒂尔达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不……还是不要了。”
“……”夏尔有些不明白了。
“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所以我为他担惊受怕是应该的……可是,乔治已经比太多人幸运了,他已经很蒙元帅的厚爱,天知道多少人眼红他,又有多少人比他更加危险!如果我为了这个去跟元帅求情的话,那只会……只会让人家更恨他而已,就连乔治自己也会感觉蒙受羞辱的。”玛蒂尔达睁大了眼睛看着夏尔,镜片似乎在闪闪光,“我们家也有我们家的荣誉,先生,我只能一边担惊受怕,一边为他祈祷,仅此而已。”
“玛蒂尔达……”夏尔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办法,只能咬牙苦忍了,担惊受怕却只能指望上帝保佑他。不只是我一个人,我的父母我的姐姐都是如此。”玛蒂尔达又苦笑了起来,“先生,您感受到了您肩头的重量了吗?此时此刻,不止我一个人在担惊受怕,每一个士兵的母亲、妻子还有姐妹,她们也在为士兵们担惊受怕,也许战争结束之后就会有十万个母亲心里在滴血……您应该能够感受到这份沉重吧?像您这样的人注定是要掌管国家的,您应该知道自己每一个决定的意义,并且为这份沉重而苦恼。”
夏尔沉默了。
老实说,他并没有为可能有很多人死去而感到有多少担惊受怕——在那支大军里面,他顶多也就只关心几个人而已。
他不会这么做,拿破仑皇帝不会,拿破仑三世皇帝也不会。
因为自己这些人已经习惯了把人当成棋子,当成工具,当成一个游戏里面的筹码数字,无论多少人死去也不会让他们无动于衷。
可是在玛蒂尔达的视线面前,他感觉自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是的……我也感觉十分沉重。”夏尔点了点头。“尽量避免士兵们的伤亡,一直都是我们的宗旨。”
“上帝让您这样的人肩负了这样的重任,我只能祈求您不要辜负祂……因为您一旦犯了错,后果就太可怕了,许许多多的人必须用生命来偿还您的错误。”玛蒂尔达点了点头,也许因为倾诉了一下心中的显然轻松了不少,“所以,我恳请您……请您答应我吧,以后不要再轻易让法国陷入战争了,这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游戏……拿破仑皇帝最后被自己的武功迷醉了双眼,亲手毁灭了自己的帝国,这样的道路我们绝对不能再走一遍了,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政治家,您应该把战争作为最后无可奈何的选项……母亲们绝望的哭喊,就连帝国也承受不了的。”
“我……我会的,玛蒂尔达,你说得很对。”夏尔这时候当然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了,他只能点了点头,“好了,我们谈一下我今天请你过来的原因吧……实际情况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请您吩咐吧,我乐于接受您的差遣。”玛蒂尔达也恢复了正常。
“其实这事很简单……我是想要请你暂时接管一下我妹妹的事情……因为她准备要去前线了,作为志愿者。”夏尔言简意赅地说。
“什么?”玛蒂尔达显然有些惊诧。
“她想要带领一群经过训练的志愿者去前线,作为医护人员去协助当地的军医照顾那些伤员,以便减少士兵们的伤亡。”夏尔跟玛蒂尔达解释了,“顺便,她想要就近照顾一下我的爷爷,你也知道……他已经年事已高,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我们实在无法放心让他一个人呆在那种地方。”
确实,芙兰手中已经有太多事情在做了,注定不能仓促离开法国,必须先找好暂时的接替者。而实际上玛蒂尔达确实是十分合适的人选,她可靠,聪明,而且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为她的父亲效劳,对铁道联合会的工作也驾轻就熟,只要有她帮助的话,夏尔相信不会出现太多问题。
“真是了不起!这是壮举啊!难以想象这样的决心……”明白过来之后,玛蒂尔达忍不住感叹了起来,“我……我早知道她有多么厉害了,当年我就很尊重她。”
“那么你愿意帮她接替一下工作,以便让她可以安心离开法国吗?”夏尔问。
“我当然愿意了!她能够如此信任我,是我的荣幸!我明天就跟皇后陛下写信,告诉她我最近没有时间去她身边陪伴了。”没有经过任何犹豫玛蒂尔达就答应了,甚至直接放弃了在皇后陛下身边陪伴的殊荣,“先生,我想向她当面致敬……她做了我没有做到的事情。”
“当面致敬的机会是很多的,毕竟接下来你要一直和她见面,交接工作。”看到她个人色彩如此鲜明的回答,夏尔忍不住笑了起来,“玛蒂尔达,你真是太好了。”
“我……我哪里算好人了?”这个赞誉倒让玛蒂尔达有些羞惭了,“总而言之,既然您和您的妹妹如此信任我,那么我就会全力以赴的,争取不让你们失望。”
“我也深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夏尔马上恭维了她。“不过……她手上的事务很多,你可以当心。”
“所有的事情归根结底只是人的事情而已,这样吧,我可以为您编制一个花名册,把您的那些部下都归档存册,然后按照他们的职责和业务范围来划分职权,这样的话您自己也可以心里有数了。”玛蒂尔达放低了声音,“这本来就是我的老本行,爷爷在世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做的——所以说我不是好人,因为爷爷很多事情也不是那么见得人的,我知道在阳光下处处有罪恶,我也愿意为您承担这样的罪恶。”
她确实说的是心里话,一直以来,随着爷爷的言传身教,她都明白,想要让自家留存在国家的顶层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而她的一切荣华、乃至她有机会对别人心怀仁善本身,都是这个优越地位带来的。
所以,她一直都以捍卫家族利益为优先,在保障了这一点之后才对别人施以仁慈,而她也明白自己这样算不上有多善良了。
另外,她其实也有别的私心,她就是想要让自家成为特雷维尔家族之下的头号附庸,既帮助自己心爱的人也让本家有个大靠山。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略有负疚感,说出了“罪恶”这样的词。
“在这样的场合下说出罪恶来……是不是太严肃了点儿?”夏尔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我们轻松点儿吧,玛蒂尔达,来个吻怎么样?”
“您……您怎么了?!”眼见夏尔突然把话题转得这么开,玛蒂尔达脸都红了。“您一直这样取笑我,实在是太过分了。”
“只是兴致来了想吻一下……这也不行吗?”夏尔耸了耸肩,“放心吧,我最近忙得心力交瘁,想要做点坏事也做不了了,这只是一个安慰剂而已,顺便算作道别的礼物。”
玛蒂尔达还是有些脸红,没有说话。
“嗯,你可以这么想……你是在为了成千上万的法国青年的生命而努力。”夏尔马上又找出了另外一个理由,略微戏谑地说,“如果让我开心的话,他们可以少死很多人了。”
“这可真是让人没法拒绝了。”玛蒂尔达闭上了眼睛,然后将白净的脸庞向夏尔凑了过去。“请您开心起来吧。”
“我会的,玛蒂尔达,谢谢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