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广有四海,治下生民亿兆,拥军以百十万计,虽然世家门阀中绝无堪战之人,且又雍塞用事之途;可建国定基以来,出身于行伍之中的骁勇善战之将并不在少数。那吴郡陆道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能于一载间跃升为执掌强大军府的平北将军,实非侥幸。然而,此人身居高位之时,便是其不足为惧之时。何以如此?”
“陆道明身为军主时,正逢匈奴汉国大破并州军,晋阳飘摇。全军上下命悬一线、处于非胜则死的境地,陆某既能亲身摧锋蹈刃,遂使军气大振。凭着这股将卒上下同欲的锐气,方有后来的屡战屡胜。当是时也,晋人以破釜沉舟的勇气两番与我军会战,给我们造成了惨重的损失;平定代地、横绝草原的壮举,亦有赖于此。陆道明成为平北将军以后,其身份的贵重百倍于前,僚属部众的数量亦百倍于前,可这上下同欲、破釜沉舟的决死气概,却再难重现。”
张宾边说,边随手指点舆图,显示出他对于平北军府的一切动向早就谙熟于心:“陆道明此番麾军南下,本不过是为了谋求彻底压服河北的声望,进而掌控更多军政力量。是以他率领幽州军南下以后,先是滞留冀州收拢地方势力,后又顿兵大河北岸整合乞活军的人马;一方面坐视着匈奴汉国步步迫近洛阳另一方面又坐视着东海王的地盘愈来愈局促、兵力愈来愈损耗。”
“彼辈渡河时,我们任由王弥在瓦亭一带与晋军连场大战,本部大军始终围攻东海王幕府,绝不西顾……”王弥乃是石勒的重要盟友,受匈奴汉国册封为征东大将军,哪怕在中原贼寇中的实权渐渐不如石勒,至今仍掌握数万兵力。但张宾直呼其名,并没有丝毫恭敬之意,石勒和诸将也都习以为常的样子:“这样的局势下,若陆道明果然锐气尚在,本可全师南下,先迫退王弥,再谋求与我军决战,可实际上呢?他们的行动虽然不能说慢,可骨子里却透着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意思,较之于曾现于代郡、坝上的疾风烈火之势,差得太远。由此我们可以断定,直到眼下,平北军府上下所谋算的仍只是如何借着晋室危局攫取利益罢了……较之于昔日,如今身居高位的陆道明有太多的顾忌和谋算,却失去了和我们沙场争衡的斗志,更缺乏与我们誓死相争的决心。”
“更不要说其麾下将佐和盟友们,有求富贵荣华者,有求扬名于庙堂者,有图谋更大权柄者,恐怕他们此番南下后拉拢的冀州将校,也正与幽州人彼此掣肘牵制。如此一来,又会迫得陆道明将许多精力放在平衡内部各种力量……死生之地、决机之时,岂能容他如此三心二意?针对陆道明的谋划,恰可以实施了。”张宾哈哈一笑,继续道:“此际已不必瞒着诸位将军,前日里,大将军已允我遣人暗中前往陆道明处,痛陈我军粮草不济、士卒疲惫的难处,述说两家罢兵的计划;并承诺将东海王交由平北军府,以换取彼辈挥师向西,不对我军压制青徐各郡国的行动造成妨碍。”
“什么?两家罢兵?”
“这怎么可以?姓张的,你是什么意思?”
东海王如何,其实未必放在石勒麾下诸将的心上。但“十八骑”一同起身于微贱,彼此情谊非常。他们纵横南北,唯独在与陆遥的作战中先后折损多人,因此说起陆道明来,虽有两三分戒惧,更多的则是不死不休的刻骨仇恨。他们或者曾犹疑于如何战胜幽冀联军,却从没有想过会与陆道明休兵罢战!听得张宾这般说,顿有人怒火中烧。
张宾连忙退后半步,恰好避开喷来的口沫。诸将还要再嚷,石勒微微皱眉,轻咳一声:“都给我住嘴!”
几名跳脚的将领这才猛醒:先前张宾已说明此事经过大将军的允许,这般叫嚷,难道不把大将军放在眼里了?想到这已经是第二次劳动大将军出面,几人悚然惊骇,忙不迭地退后数步,缩回人群里去。
再看张宾,依旧面色安然,仿佛全无这段插曲:“诸位无须急躁,且听我解说。”
“适才也提到了,中原久经战火,早已残破不堪。我军与晋军鏖战至今,各种粮秣物资的需求已竭尽地方支应的极限,军队的混乱状况和将士们的疲惫也到了极处,急需寻觅一处修养生意的处所……这个情况是瞒不过人的,平北军府中的幕僚稍作推算即可明了。何况大将军虽然名义上尊奉汉王刘渊,实则自行其是,从不视匈奴为主。匈奴人趁着我军剿除晋军主力的良机南下洛阳,其行径简直卑下不堪,大将军断不容匈奴轻易得手。这,便是我们取信于陆道明的前提条件。”张宾先立起一根手指,慢慢又伸出第二根:“另一方面,这个计划若能实现,陆道明先得援救东海王的大功,又获取前往洛阳勤王的通路,对他聚拢人心、收揽河北军政大权更有说不尽的好处。对于眼下的陆道明而言,这是一颗太过鲜美勾人的诱饵,我料他纵有三五番犹豫,最终还是会一口吞下。到那时候……”张宾笑了起来:“那时候,便需要诸位将军施展威风了!”
“由于近期我军凡有调动,必遣轻骑四出,封锁消息;甚至在自家军中,也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放出若干真真假假的信号。因此,任凭陆道明如何探查,得到的都只是我军设下天罗地网、全力围剿东海王幕府诸军的消息。他们绝然不可能料到,我军的精锐之师,已经尽数汇聚至此。东海王一旦弃城而逃,我军就紧随其后……”张宾挥动双臂作了个劈砍的动作,大声道:“当陆道明满心欢喜地迎候东海王驾临之时,他的心思便不在战场上了,幽州军上下的防备也最为虚弱。我们则趁着这个机会催动铁骑,给予他们致命一击!只消能在这一战中杀死陆道明、或者击溃幽州军本部,则中原大地上再无可与我们匹敌的对手。无论冀州诸军、青州苟晞,还是东海王幕府,全都是砧上的肉食,只能任凭我们宰割。待扫平这些土鸡瓦犬,大将军遣一偏师东去压服青徐;自领得胜之师西向,则威势足以与匈奴刘渊并驱于洛阳,论一论鹿死谁手!”
说到这里,张宾环视四周诸将:“诸位将军以为如何?”
众将沉吟片刻,还是张越率先发言:“大将军的决断从来不曾出过错,孟孙先生的谋划……咳咳,也自然妥善。只要大将军下定决心,我们就敢一口吞了东海王幕府和幽冀联军!”
这样的话,简直迹近谄媚,也只有张越仗着自己是石勒妹夫,身份格外亲近,才随口说的出来。
石勒笑了笑,一时懒得回应。
他不言语,现场又安静了。唯有坡地附近一队巡逻甲士铿锵踏步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过了许久,石勒才沉声道:“冀州人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不足为虑。但幽州军兵强将勇,非寻常晋人军队可比,这一点我曾亲身体会,大家也务要清楚明白,任何时候都绝不能大意。”
张宾的言语中,将身居高位以后便生出诸多杂念的陆道明狠狠贬低了一番,无形中也夸耀了本方众将的忠勇不二。但石勒很清楚,随着地位的提高,考虑事务的角度越来越繁杂,这根本是难以避免的。石勒本人也是如此。以眼下的中原战局而论,若是与幽州军会战不利,必会折损大量兵士,徒然两败俱伤,给了匈奴人机会。就石勒的本意来说,倒真的有几分属意两家罢兵的方案。
但石勒又有着不得不与陆遥决一死战的理由。
这吴郡小儿崛起的过程实在太过神速,哪怕以自己一年间纠合中原二十万贼军的手段,也难以凌驾其上。现在的中原群寇们总算还能与之对抗,但万一给陆遥成功地统合河北军政,甚至挽救洛阳危急,则其势力必然又会突飞猛进地增长,恐怕还会给中原局势造成一系列的后继影响。到那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这是石勒最忌惮的场景,为了避免如此恶劣的局势出现,他只有选择在此时奋力一战。只要能杀死陆道明,就算将这数万精锐丧尽又如何?
想到这里,石勒情不自禁地抬手扶住腰间长剑,渐渐握紧:“不过,如今孟孙先生前后多方施为,设下的这个圈套已到了收获的时候。只要他们……”
正说着,远处疏林间一骑绝尘而来:“报!启禀大将军,遵照您的吩咐,呼延莫、郭黑略二位将军驱兵直抵鄄城,斩杀城外流窜晋军,此举果然使得晋人胆裂。未时前后,鄄城军民轰然大溃,东海王已然出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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