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王殿下身为太傅录尚书事,皇帝委以军政,荷天下之重。我们既然忠于大晋,自然也要尊奉东海王殿下的号令。只不过……方当纷乱时局,如何才能令洛阳中枢、令东海王了解我们的心意,尚须仔细考虑,倒不必急于一时。”陆遥慢吞吞地道。
方勤之稍作犹豫之后,颔首应道:“是,是。”
惠帝驾崩之后,豫章王登基继承大宝,东海王遂领军出镇许昌,遥制朝政。按照陆遥的意思,似乎在向东海王输诚的同时,又打算同时与洛阳朝廷有所沟通?再考虑到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郡上谷广宁诸军事的职务,原来竟是东海王单方面的赐予。对东海王如此诚意的拉拢,眼前这位青年将军似乎还显得不那么热衷……这样的态度实在令方勤之颇感高深莫测。
正在凝神思量间,陆遥重新落座,继续道:“方今胡儿躁动,北疆不安。我为代郡太守,意图统合濡源胡晋各部,有所匡济。方先生以为,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当前急需要做的是什么事?”
方勤之总算等来陆遥问起政事。但待要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的时候,看见陆遥胸有成竹的笑容;于是他心中顿有所悟,深深俯首下去,正色道:“继续要做的事,便是示之以无事!”
“示之以无事?”陆遥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
“要做的事,正是示之以无事。”方勤之应声道。
这句话顿时令得陆遥对方勤之的才能又高看几分。
如何彻底收服北疆晋人,如何管理濡源和坝上草原的广袤区域,陆遥和邵续早在出兵之前就已筹划多时。
濡源虽然纳入代郡军的势力范围。但草原上的晋人家族数十年来与朝廷隔绝,本没有多少忠君的念头;彼等又通过联姻手段结连一体,依托宗族权威自治,外人纵有威权,也难以遽尔压服。这个时候,正是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特殊时刻,也就是说,治理地方就如烹饪小鱼,一旦搅拌过多,就会稀烂不能食用了。按照前朝玄学大家王弼的解释,越是要治理复杂的环境,越不能胡乱搅动。皆因一旦躁动,则必将引起人心惶恐不安,反而将局势推向恶化。
故而陆遥一开始就打算维持现状,充分尊重各家族的地位,一切因循旧例不作任何变动。首先将整片草原安定下来,之后才谈得上施行各种具体的政策。他却不曾想到,来到濡源之后撞见的商人方勤之,竟然意见与自己完全相合。陆遥不禁哈哈大笑:“好!”
次日,陆遥侧近卫士颁下亲笔撰写的文书,以方勤之、方勉之、方简之三兄弟笃志好学,有才干器任,征为鹰扬将军府中从事。三人大喜过望,立即大摆酒宴庆贺,席间方勤之一面自夸自赞,一面对朝廷、对陆太守感恩戴德谀辞潮涌;方勉之、方简之二人额外又对兄长感激涕零,当场吟咏长歌以示情谊,言语滔滔如江如海,简直令人绝倒。
很显然,诚如方勤之所言,这三兄弟装了二十多年话唠,已然装成习惯了。
除了引方氏兄弟三人为官以外,陆遥便再无其它动作。他在濡源停留了数日,与各路流民首领饮宴酬唱不休,另外倒有大半时间用在游览风光,像极了踏青的士子。
第五日上,陆遥提出将要南归。是日晚间,当地宗族首领齐聚,设宴为陆遥践行。酒酣之时,终于有人询问出憋了好几天的问题:濡源既然重归朝廷治下,太守意欲如何治理?陆遥全不经意地答道,代郡太守府将发来各种官职告身,诸人随其所宜皆有任用。至于濡源的治理,德元公如何,今后依旧如何,不会稍有变异。此言一出,在场的诸多宗族首领顿时长舒一口气,宴席的气氛又热烈了几分。
第二天清晨,陆遥启程南返,卫操也辞别了宗族子弟们,陪同陆遥一齐南下。他那左将军、定襄侯的官职,还是太熙年间朝廷所赐,单以职位来说,着实高得吓人。虽然正牌官员未必将这种通常赐给异族的官号当回事,但就算看在朝廷体面的份上,他也终不可能担任陆遥下属。只能打着返回代郡故乡的旗号随军,以便陆疑议事务。
随同队伍的,还有数十名紧急聚集起的濡源晋人家族嫡脉子弟。这些少年人每人都自备了兵甲马匹,有的还携从骑若干人,都说是有意投效在陆遥麾下从军出征。陆遥清楚,他们便是濡源各家族派出的质子了。
就陆遥本身的想法,并不认为靠一个两个人质就能确保整个家族的忠诚,但既然濡源各家有此投桃报李之举,也不须刻意去拒绝。如果再考虑得深一些,这些家族派遣质子的行为,必定经过了卫操的默许。很可能卫操也意欲借此向代郡政权表示,他无意架空朝廷管制,将濡源数万晋人长期把持在手。
故而陆遥也不故作推拒,直接将这数十名少年编作一队,令他们自行推举什长、伍长等基层军官,又在其中择一名弓马娴熟的担任队主。这支骑队配属于何云所部,在返回代郡途中,由他们担任陆遥本人的扈从任务。
除了这些少年质子以外,范班、贾庆、李壹等有力流民领袖也随同陆遥一起南下。这是因为陆遥宣布,将会对整片坝上草原进行勘测,无论农牧用地,都会在统一核算之后,给予田契。范氏、贾氏、李氏三族原本不属于卫氏家族掌控的濡源晋人体系,其家族部曲大部屯聚在坝上草原南部,都是迫于鲜卑攻打才逃亡濡源避难的。他们各自拥有零散但总量不少的耕地,正迫切需要代郡予以承认。虽说以坝上草原的面积,土地勘察只怕非三五年之功,但各个家族首领自然要预作绸缪,免得到时候吃了亏去。
堕在陆遥一行人最后的是数百人的铁匠队伍。历年来被掳掠到草原的晋人里,都以铁工最受重视,长期以来,他们被鲜卑部族严格监管,在几乎毫无人身自由的情况下从事高强度的工作,生活极度艰苦。此番草原大乱的时候,许多匠人被狂躁的胡儿杀死了,但也有相当部分得到其他晋人宗族的接应,一起逃亡到濡源存身。对于这些铁匠的重要性,陆遥比任何人都要认识得清楚。他令方氏兄弟出面邀请,拣选了其中百余家手艺出众,又愿意为代郡军出力的,一并归入代郡萝川代王城中匠户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汉代以来,各地州郡就设有铁官、盐官、工官、都水官等部门,根据事务的多少,任命令、长、丞等负责管理。到汉成帝时,天下铁官共计四十九所,每年出产的铜铁不计其数。其中设在太原国大陵县的铁官一直延续至今,几经摧折之后,目前又在越石公手中逐渐恢复生产,为晋阳军提供了足量武器。
根据代郡乡人所说,代郡东南部的勇士堡附近,前魏时颇有几处小型铁矿。虽然没有上乘的铁矿产出,但在代郡周边的各地如幽州的范阳、燕国、冀州的中山、常山等地,都有规模巨大的矿山,数百年开采不绝。陆遥打算借助方氏三兄弟的商队力量,从这些郡国收购铁矿,再集中到代郡加以冶炼,从而满足军民的需求。
勇士堡有水运之利,附近又多林木,正合铁官所用,或可将工匠们集中在那处统一管理。陆遥这么想着,甚至还突然冒出个念头:也许可以干脆把勇士堡改名为铁炉堡,以显对匠户们的重视之意?
一行人逶迤向南,秋高气爽之时得胜而返,陆遥不禁微微生出几分自得情绪来。大约五日之后,到达设在坝上草原中心的代郡军大营。陆遥在此处与大军汇合,又额外停留了两日,等待朱声往幽州方面派出的探马回报。
大败幽州军以后的这些日子里,朱声可全没闲着。他利用战场上抓捕的大批鲜卑战俘,多方拷问打探幽州军情,更派出大批细作伪装成败兵沿着王浚等人逃窜的路线追赶过去。虽然还远不足以尽数掌握幽州虚实,但较大规模的军事动向,至少也探知了七八成。
将这些细作通报的情况统合起来,彼此印证,可以了解到,王浚和段疾陆眷等幽州军高官逃亡之后,并未进入蓟县。大概是不甘于这场罕见的惨败,他们在安乐、狐奴一带整顿兵力,又从各家附从部落里紧急征召了不少骑兵,一度派遣偏师从代地东部山区的门户军都陉方向进入上谷郡。但毕竟他们在草原上的损失太过惨重,段部和宇文部的贵酋们都对此很有意见。因此他们很快又将这支军队撤了回来,甚至就连原本散布在上古、广宁二郡的段部鲜卑附从部落,也有了收缩的迹象。现下看来,除非王浚孤注一掷,强迫配下胡族大举出兵,否则绝不可能发动再一次进攻。
这倒是提醒了陆遥,他既然受命监代郡、上谷、广宁诸军事,就必须将上谷和广宁纳入到军事控制的范围里来,同时还要把幽州军的力量坚决遏制在军都陉以东,绝不能稍有放松。
这就是下一步代郡军的行动方向了。但考虑到秋收将至,代郡军也无力大举动员,陆遥将部下几名大将的性格、特长翻来覆去揣摩着,最终打算调陈沛所部千人出征,再征召若干杂胡骑兵辅助。毕竟幽州和代郡都是朝廷治下,陆遥受朝廷诏命执掌三郡军事,王浚若非打着鲜卑人旗号,也不敢公然阻挠。陈沛带着这些人马,应当已经足够。
又过了三五日,代郡军上下基本从大战后的疲惫里调整了过来,陆遥便准备起兵返程。
就在这时候,邵续的使者接踵而来。
“代郡出了什么事?”此番代郡军北上,由邵续主持当地庶务,刘飞、陈沛二将带领本部留守。代郡的杂胡部落早已被清理一空,西面的慕容龙城乃是盟友,东面依托漯水、滦水等河流与广宁郡的胡族隔离,应当是处于相对安全的状态。可邵续突然派个使者来,陆遥难免有些紧张。
代郡上下缺少文士的毛病在这时候显露无遗。那使者是个满面风霜的老卒,面对陆遥询问,半天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反反复复就是一句:“长史说,请将军速回代郡。”
陆遥刚刚将他打发去休息了,又来一个信使,依然是一问三不知,只道:“请将军速回代郡。”
陆遥在北疆的胜利消息,早已遣人通报邵续。邵续也不过回信贺喜,又随信发运粮秣若干而已。这位邵公在宦海几度沉浮,称得上久经、城府深沉,可不是那种遇事一惊一乍的人。陆遥想了又想,怎也不知邵续为何这般急切,召来薛彤、丁渺等将领商议,众将也摸不着头脑。
越是这样,陆遥越是惊疑不安。好在大军本就预备回返代郡,各项准备都是现成的。于是他集合了本部骑兵,又额外挑选了数百匹骏马,准备立即启程。还没出营门,邵续的第三拨信使又到了。
什么事情竟然紧张到这种程度,以至于三番信使疾驰数百里前来催促?陆遥勉力压下心中的焦躁,扬鞭示意道:“将信使带来!”
第三个信使倒是个文人,他纵马奔驰数日,两股都被马鞍磨破了,鲜血淋漓。听到陆遥召唤,他一瘸一拐地来到陆遥马前拜倒。陆遥一看,识得此人乃是邵续的亲近族人,是代郡太守府中书佐、能够接触各种机密的可靠官吏。
陆遥跳下马来,将信使扶起,先道声辛苦,再沉声发问:“代郡出了什么事?请速速说来!”
那信使向四周看了看。陆遥略一颔首,何云立即会意地挥手发令,命令数十名扈从将士们分散开去,隔绝往来人等。原本有些嘈杂的道路立刻安静下来,而信使又踏前一步,直到凑近陆遥耳边才低声道:“将军,冀州刺史丁绍病危。”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