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来,朱聿鐭很有些焦头烂额的感觉,因为在孝陵亲手斩杀清将褚库,他一下成了舆论的焦点,各种各样的议论铺天盖地的涌来,有叫好称赞的,更多却是不以为然的,认为他这样做不符合唐王的身份,有失朝廷体统。
如果换一个人,多半对此采取不予理会的态度,等这股热闹劲过去了,事态自然渐渐平息,朱聿鐭却是个较真的人,一定要争个是非曲直,但是那些流言蜚语躲在暗处,让他有劲使不上,心里更加觉得憋闷,不管见了谁都要大发一番感慨,把那些阴险小人狠狠骂上一通。
这一下,可苦了汤来贺和万元吉,他们两个本来想把朱聿鐭拉过来,一起对抗汪克凡,找上门去后种种说辞还没开口,就要听朱聿鐭大倒苦水,来回折腾了几次后,他们对朱聿鐭也失去了耐心,干脆放弃了对他的努力。
三日之期,转眼就到,这一天,是楚军拜祭阵亡将士的日子,各方代表都来观礼。
楚军取得宁镇会战这样史无前例的大捷,朝廷不能没有一点表示,虽然穷的叮当响,也勒紧裤腰带凑了一个犒赏银子,由杨廷麟的使节团带来南京,但是杨廷麟负气而走,这件事就由唐王朱聿鐭一手操办。
杨廷麟走了,汤来贺和万元吉不能走,这天上午,两人一起来到位于前湖岸边的阵亡将士墓园。
前湖背靠紫金山,地势开阔,楚军阵亡将士的墓园位于前湖东岸的一座小山上,站在高处远眺,可以看到南京城墙,把墓园修到距离前线这么近的地方,万元吉很不理解。
“汪克凡真以为南京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吗?就不怕鞑子杀过来毁了墓园?”
“换成是我,多半也会把墓园建在这里。”汤来贺淡淡说道:“这墓园守在孝陵的边上,紧挨着南京城,让天下人都能看到,真要是建在深山老林里,汪克凡又向谁夸功呢?”
拜祭孝陵有太多的规矩,有一定身份的人才能参加,今天却没有这种限制,军民百姓都可前来观礼,汤来贺和万元吉到了山前,立刻就被那一片又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要知道这里离着句容县足有几十里,附近只有几座村庄,怎么会有几万人前来观礼?
向人询问才知道,句容县今天已经万人空巷,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也全来了,各家各户都是携老带小,一大早就不辞辛苦地赶来,要到楚军阵亡将士的墓前上一炷香,磕一个头,送他们最后一程……山前山后到处都是一**的人群,人人都穿着自己最庄重的衣服,没人大声说话,调皮的娃娃早就受到大人的一再严嘱,规规矩矩的不敢打闹玩耍,虽然是几万人的大场面,一切却井然有序,很多楚军士兵在山上山下维持秩序,把观礼的百姓引导到指定位置,由专人负责讲解相关的礼仪要求。
山坡下,前湖边,两千余名楚军士兵披甲而立,如同一片挺拔的松柏纹丝不动,刀枪如林,旌旗如海,九门缴获的红衣大炮在湖边摆成一排,炮口都对着南京城的方向。
几名楚军军官上前相迎,把汤来贺和万元吉引上山坡,绕过一片树林,视线中出现一座巍峨的长方形石碑,碑身高两丈六尺,底下还有七尺的底座,冲天而起,气势雄伟。
“这……这明显是违制了!”万元吉小声嘟囔。
汤来贺却一言不发,没有理他,自顾打量这座巨大的石碑,天下的违制建筑多了去了,这种枝枝节节的的再多也是废话。
太大了!虽然还有一段距离,这座巨大的石碑仍然给人带来很大的视觉冲击,庞大的体积和重量就是最好的保护,清军就算打到这里,如果没有特殊的目的,就不会费劲力气去破坏这座石碑……问题是,楚军只用了短短的半个月,就建起这么大的一座石碑,似乎超过了人力的可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在石碑后面,是一座巨大的坟茔,方圆在十丈以上,走近细看,这座巨墓的表面通体铺着青石,墓门虚掩,尚未完全封闭,前面还立着一块小型的卧碑,上面空无一字,问过旁边的楚军军官,才知道这是一座无名烈士墓,将要埋葬数百个阵亡将士的骨灰。
万元吉又凑过来,压低声音嘟嘟囔囔说道:“汪克凡为了收揽军心,真是不惜血本!这,这分明是向朝廷示威……”
汤来贺却突然打断了他。
“死者为大,吉公在灵前还需慎言,这数百将士都殁于王事,我等不可轻慢失礼。”他没有理会万元吉惊愕又略带恼怒的神色,顿了顿又说道:“唐王殿下就在那里,我等也过去吧,还请吉公切记,今日这个气势下,不要轻易向汪克凡启衅……”
高高的纪念碑下面,朱聿鐭的脑袋使劲地仰着,后脑勺几乎挨到脖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座巨大的石碑:“这块方碑如此之大,该有上万斤重吧?怎么把它立起来放到基石上的?”
站在旁边的京良答道:“回王爷的话,这座石碑重七万九千斤,工兵为了把它竖起来用了整整十天,先用砂石实土把基石埋住,然后顺着山坡把石碑运上来,立到基石上后再把砂石实土去掉,终于筑成这座巨碑。”
朱聿鐭大声称赞:“好!好法子!只有这样的巨碑才能配得上楚军将士的功绩,汤来贺,你说是不是啊?”
汤来贺上前行礼,微笑附和了两句,百忙中还不忘和京良打个招呼,万元吉却黑着脸跟在后面,心中一阵阵的恼怒,他是老资格的封疆大吏,竟然被汤来贺这个后辈出言教训,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不了也得忍,这种场合下没法和汤来贺翻脸,而且汤来贺是帝党领袖,隆武帝的心腹红人,也不能和他翻脸,莫名其妙的,他把满腔的怒气都转到了汪克凡身上,要不是汪克凡处处捣乱,他又哪来的这么多烦恼?
归根到底,矛盾的根源还是来自江南三省的权力争夺。
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汪克凡的胃口再大,也不可能把江南三省都一口吞下,撑破大天就是抢占浙江,福建还是安全的,所以他把杨廷麟顶在前面,不想和汪克凡发生直接冲突,等到汪克凡那两篇文章一出,狼子野心彻底暴露,竟然还盯着他的福建,万元吉就只能挺身一战了。
大明历朝历代这么多总督,大概只有他这个闽赣总督当的最窝囊了,一直只有赣州府巴掌大的一块地盘,不到江西的三分之一,往北是金声桓和傅鼎铨,往西是汪克凡的吉安府、袁州府,四家势力挤在一个省里,万元吉名义上是总督,实际上干的是知府的活……好容易发起东征,眼看收复福建在望,万元吉有一种终于熬出头的感觉,开始盘算是不是要把总督衙门迁到福建,汪克凡却想当北伐提督,将来还要骑在他的脖子上拉屎,万元吉被彻底激怒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流血五步,万元吉一怒,却拿汪克凡无可奈何,文的武的,软的硬的,他都斗不过汪克凡,这几天心里憋了一肚子的气,再被汤来贺刺激了一下,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
汤来贺虽然提醒他不要轻易启衅,万元吉却心有不甘,“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是和战争相提并论的国家大事,历朝历代都有严格的礼制规定,汪克凡这样大张旗鼓地祭奠楚军阵亡将士,其中有太多逾制的地方,如果放在太平年间,因此被抄家砍头都是轻的,万元吉没指望一下子把汪克凡扳倒,但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总得给他找些麻烦,灭灭他的气焰才好……
随着汪克凡、汪晟等楚军高级将领依次到位,祭奠的典礼正式开始。
前湖岸边的九门红衣大炮一起发出轰鸣,数千楚军士兵齐声唱起悠长的战歌,“赴水火兮,敢迟留”的诘问在山谷湖面上反复回荡,围观的百姓齐声相合,当恭义营士兵捧着数百个骨灰坛走上山坡的时候,百姓士绅、楚军官兵、文武官员、乃至于唐王朱聿鐭,无数人都已热泪盈眶。
面对满清的屠刀时,他们都是待宰的羔羊,没有贵贱高低之分,面对数百个阵亡将士的骨灰时,他们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都是一个普通的汉人,烈士的付出和牺牲,会对生者形成激励,万元吉甚至也暂时忘掉了和汪克凡之间的恩怨,面对长长的送葬队伍,站在路旁长揖不起。
但这只是暂时的,当烈士们的骨灰被送入墓中安葬,当汪克凡讲话的声音响起,万元吉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眼神重新变得锋利如刀。
数百个骨灰坛被妥当地放置在墓中,礼炮再次响起,随着金石般的礼乐奏响,工兵营的士兵用巨大的青石堵住墓门和墓道,再用砖石从外进行永久性的封砌,让烈士们得以长眠安息。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