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里同样也有大路,
大路可供大部队通行,马匹、车辆和笨重的大炮勉强都能通过,小路却是猎人和山民走的路,崎岖难行,很多地方其实就不是一条路,没有向导带着很快就会迷失方向。
黎明清冽而凉爽,早起的鸟雀叫个不停,青翠的山岭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气中,恭义营和镇筸营偃旗息鼓,徒步穿行在山岭间的话,只有纷乱的脚步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翻过山梁,进入一个僻静的山谷,几名斥候和一小队尖兵正等在这里接应,还带来了几个熟悉周围情况的当地山民。听完他们的汇报后,汪克凡传令部队停止前进,原地休息半个时辰,士兵们吃点干粮后还能咪一会,恢复连夜行军带来的疲劳。士兵们却异常兴奋,哪怕多次上过战场的老兵,也只是闭上眼睛假寐,没人能真正睡着。
决战在即!
兴奋不已!
济尔哈朗进入宁镇山区后,仗着兵力雄厚一路猛攻,楚军大多数时间都采取守势,节节抵抗,节节后退,虽然给清军造成了巨大的杀伤,但是济尔哈朗一直掌握着主动权,直到楚军重新夺回一七七高地之后,战场形势才大致恢复平衡。
战局至此,济尔哈朗所部的阵型就像一个变形的哑铃,一头甩在茅山,一头甩在一七七高地,两头大中间小,对茅山和一七七高地同时保持压力。主力却放在一七七高地,意图在这一带和楚军进行决战。他的中军大营却仍然留在蒲塘村,无形中已经露出破绽……济尔哈朗现在就像一个拳击手。一手握拳架着茅山,另一只手的重拳狠狠打向一七七高地,两只胳膊都伸在外面,蒲塘村周围自然兵力空虚。
擒贼先擒王!
自从一七七高地开战以来,楚军不断变换各营各哨的旗号以迷惑清军,暗中却集结了一支上万人的大军,包括恭义营、镇筸营和火器营、蒲圻营各一部,避开清军的耳目迂回穿插,兜了一个大圈子运动到茅山的侧后方。并在昨天晚上进行战前动员,连夜潜行二十余里,即将对济尔哈朗的中军大营发起致命一击。为了配合这次行动,汪晟不惜放弃一七七高地的一部分外围阵地,抽调部队向何洛会的侧后方迂回,平江营一部也做好出击准备,准备拦截茅山前线的清军,楚军上下几乎全部投入其中……
汪克凡对陈友龙嘱咐道:“从这里再往前就是清军的控制区域,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恭义营要暂时潜伏下来,‘斩首’行动能否成功,就看你们镇筸营的了,一路上要尽量隐蔽行军。尽可能地接近敌人,争取一举拿下陡山门……”
“斩首”,是这次作战行动的代号。
汪克凡祭出“山地特种部队”镇筸营,再加上战斗力最强的恭义营。对济尔哈朗的指挥部发起斩首一击,虽然名字叫“斩首”。却并非一定要把济尔哈朗本人生擒活捉,关键是要打掉清军的指挥系统,再把他的粮食辎重一把火烧掉,自然就能一举奠定胜局……当然了,如果能够抓住或者击毙济尔哈朗,当然是最理想的结果。
陡山门,则是汪克凡精心选择的突破口。
济尔哈朗的主力虽然被调走了,但也不至于躺在砧板上任凭宰割,蒲塘村周围兵力空虚也只是相对的空虚,他的五点梅花大营设置的非常巧妙,构成了一个互相支撑的稳固阵型,楚军如果从正面发起进攻,他可以一面坚守抵抗,一面调遣清军各部回援,反过来把楚军聚歼在茅山之前。
陡山门大营,是五点梅花上最薄弱的一片花瓣,这里是清军大营的侧后方,远离明清两军交战的正面战场,楚军的斥候和小股部队很少渗透到陡山门附近……更重要的是陡山门的地形非常险要,在重重山岭之后,两座陡峭的山峰中间夹着一条十丈宽的香草河,被看做无法通过的天险,济尔哈朗把大部分兵力都摆在正面,陡山门大营却被当做瘟疫隔离区,专门安置感染时疫的伤兵员,在各个大营中驻守的兵力最少。
五点梅花大营,就是利用几个坚固的节点来支撑整条防线,镇筸营如果能攻克陡山门大营,楚军主力就能顺着香草河一路杀到蒲塘村,直接面对济尔哈朗的中军大营,把剩下的几个“花瓣”都甩在外边不予理会,然后破营烧粮,夺旗杀将!
在楚军各部中,镇筸营负责发起第一波突袭,从济尔哈朗的梅花大营上砸开一个缺口,为恭义营打通进入蒲塘村的通道,任务最为艰巨,也最为危险,全营自陈友龙以下全部编入敢死队,即将和恭义营分头行动,对陡山门发起奇袭。
奇袭作战,暴露的越晚当然效果就越好,但是翻过前面的那座山峰后,就进入清军控制区域的外围,镇筸营事先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但是谁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够摸到清军的鼻子底下才被发现。
汪克凡对陈友龙嘱咐道:“万一被清军哨探发现也不要紧,还是那句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你们立刻发起猛攻,济尔哈朗就来不及增派援兵,封堵缺口。”
“请军门放心!”
陈友龙还是一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声音干涩:“我当年只是官军中的一员偏裨末将,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每次奉命杀贼,杀的多半却是活不下去的百姓,当时末将以为服从命令总是不错的,可是等到鞑子入关之后,那些文武大员却纷纷望风而降……”
他突然停了下来,眼睛里跳动着幽幽的火苗,半晌才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末将不敢自比岳武穆。却也知国家大义所在,此战若能击破济尔哈朗大营。虽百死而无憾!”
陈友龙平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并不善于言谈。这番话却偏偏动了感情,神态语气就显得有些僵硬,看起来好像在唱高调一样,但是汪克凡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这个年代里军人习惯性地受到歧视,但他们同样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善恶标准和操守,陈友龙和马进忠的情况很类似,都是被上官胁裹投降满清。不久后自己又主动反正归明,比金声桓、姜瓖这种混不下去才举旗反清的更加高尚……陈友龙是一员难得的悍将,在历史上却死于何腾蛟之手,满腔的抱负也随之湮没,今天能够得到奇袭济尔哈朗大营这么重要的任务,已经抱定了决死的信念。
汪克凡深吸一口气,挽着陈友龙的胳膊,略略提高声音说道:“我们为天下苍生而战,为汉家江山而战。流血牺牲都是死得其所,后代子孙也会铭记我们的名字,传颂千古而无限荣光……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回来,能带着大部分的镇筸营士兵回来。和我一起把鞑子赶出关外,开创一个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年代!”
“若真能如此……末将原终身追随军门,直至肝脑涂地!”陈友龙眼睛里的小火苗原本晃晃悠悠。此刻却突然一亮,就像被泼上了一桶油般熊熊燃烧。
对一个人来说。最低级的需求是生理需求,最高级的需求是自我实现的需求。陈友龙当年反正归明的时候。是清军最为猖獗的时候,满清似乎马上就能一统天下,大多数聪明人都忙不迭地卖身投靠,他却不甘心接受这种屈辱的奴役,压上身家性命拼死反抗,所图所想的最高追求就是把满清赶出关外……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汪克凡描绘的理想比他又高了一个层次,陈友龙觉得心里啪的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被点燃了。
志同道合,方为同志,人一旦有了追求的目标,就有了奋斗的方向,有了舍生忘死的勇气,汪克凡通过言传身教,通过士兵同志会的宣传,把楚军紧紧地凝聚在一起……
镇筸营离开山谷后,在向导的带领下穿行山间,进入了清军控制区的外围。
和镇筸营同行的,除了斥候和向导之外,还有火器营和工兵营的两支配合部队,火器营派来的是一队爆破兵,带来了一些小型的铁壳炸弹,在关键时刻可以爆破障碍,或者强行攻坚,工兵营则负责在香草河上搭建索桥,帮助镇筸营过河。
铁壳炸弹的火药被倒了出来,十余丈长的两根铁索也被分成几截,都由最强壮的士兵轮流背着,镇筸营全营上下都化装成绿营兵,虽然没有剃头,戴上头盔后离远了基本看不出破绽。
茅山这片战场是汪克凡选择的,济尔哈朗到达之前,他就暗中埋下了一些钉子,这些天一直远远监视着济尔哈朗的一举一动,对清军的动向虽然谈不上了如指掌,大体上的兵力部署却早就被楚军掌握。与之相反,清军却是标准的外来户,对这里的地形本来就不熟悉,进入茅山地区后又到处烧杀抢掠,抓百姓去充当炮灰,没人愿意帮助他们,对一些偏僻的小路始终毫不知情,镇筸营一路上走走停停,避开几队清军的巡逻兵,有惊无险地走了十多里,始终没有暴露。
隐隐已经能够听到水声,香草河就在山梁的另一侧,再往前走三四里,就是预定的渡河位置,只有一个清军的墩台拦在前面。
“陈帅,这个墩台上面有二十二个绿营兵,领头的是个外委把总,我盯了他们两天了,一直都没有断了哨兵,不好对付……”情报局的“钉子”也是一副绿营兵打扮,却比镇筸营专业的多,他不但把头剃了,还有一整套军装武器和腰牌,还操着一副非常地道的本地口音,神态举止和普通的绿营兵一模一样,如果在战场上碰到他,陈友龙会毫不犹豫地一刀砍过去。
陈友龙举起单筒望远镜,向墩台上看去。
这座墩台建在山顶上,因为周围地形的缘故视野非常好,镇筸营无论从哪里绕路都会被清军哨兵发现,而且这伙清军哨兵还非常尽责,四人一组盯着四个方向,长时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其他的绿营兵就守在烽火台边上,如果遭到进攻就会立刻点燃烽火。
看着山下的一条小路,陈友龙若有所思,清军的巡逻队两个时辰到这里一趟,如果能悄无声息地把这个墩台搞掉,就能争取到两个时辰的宝贵时间……
“发字山”墩台,是五点梅花大营的外围防御设施,由外委把总罗盖率领一队绿营兵把守。
大夏天的日头最毒,守墩台就要一整天呆在山顶被太阳暴晒,荒郊野外的吃喝都困难,罗盖虽然对此牢骚满腹,却只是怨恨自己为什么摊上这个苦差事,而不是其他的绿营兵,至于八旗太君么,他们当然应该呆在陡山门大营里乘凉避暑,保重贵体。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哨兵惊奇地叫了一声,仿佛有什么发现,罗盖起身看去,山路上出现了几个绿营伤兵,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正朝着这边走来。
稍微走近些看得更清楚,这些伤兵一个个丢盔卸甲,浑身血污,六七个人里只有两个人还拿着刀,其他人都没有武器,为首的好像还是一个千总,同样空着两手,左边大腿还缠着厚厚的麻布绷带。
罗盖派了两个老成的士兵下去查看,那千总却勃然发怒,劈手打了他们一个耳光,然后带着手下的伤兵骂骂咧咧顺着山坡爬了上来。
“站住!若是再往前来,我们可要放箭了。”罗盖冲一名心腹手下使个眼色,在后面的火堆里取了一根正在燃烧的火把,警惕地站在烽火台边上,随时准备点燃烽火。
“放箭啊!不放你是我孙子!”那千总一口南京本地话,听口音还是南京近郊的,外地人一般很难区分其中的差别,罗盖却从小在南京长大,听得真真切切,敌意立刻减了几分。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