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户租种民田,只要向地主交租就行了,田赋则由地主承担。****这虽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事情,但是明末的土地向士绅权贵高度集中,士绅权贵不但享受免税政策,还利用各种手段逃避缴纳田赋,所以佃户实际上的负担较轻,吃亏的只是国家财政。
佃户租种官田,在缴纳地租的同时,还要向官府缴纳田赋,地方上的官吏又往往把官田当做敛财工具,设置大量的苛捐杂税,佃户们辛勤耕作一年,最后却入不敷出,食不果腹,所以宁愿去租种民田,甚至纷纷逃亡。
如此一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官府收不到足够的钱粮,就不断增加赋税,百姓冻馁饥贫,卖儿鬻女,最后被迫揭竿而起,大量的官田抛荒,严重动摇了大明王朝的统治根基。
在农业社会里,国家却收不到足够的农业税,谈何长治久安?
有明一朝,围绕官田赋税的改革一直没有停止,大明王朝的有识之士为了确保国家的财税收入,想尽了各种办法——降低官田的科则和折色,临时减免赋税,以银钱折征田赋,论田加耗,论粮加耗,官民一体纳粮等等。但这些修修补补的方法都无法解决根本问题,到了崇祯朝时期,由于一些特殊原因的催化,国家财政终于彻底崩溃,大明王朝轰然崩塌。
因为明朝制度上存在严重的先天缺陷,所以围绕官田产生的各种问题,连张君正这样的牛人也搞不定。农事是国之根本,看到永宁县的百姓竟然愿意租种官田。还种的这么好,黄宗羲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拉着唐咏罡问个不停。
唐咏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官田牵扯的方方面面很广,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来龙去脉,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了。
唐咏罡虽然年轻,政务上却精明强干。对永宁县的政务如数家珍。完全不像刚刚到任一年的样子,从全县农业的基本情况开始介绍,再说到这些官田的来历,以及如何平衡解决各方面的矛盾等等,因为都是实际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所以讲述的非常生动,黄宗羲和顾炎武固然听得入神,连王辅臣都凑在旁边。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中!真中!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好官啊!唉。俺老家当年能有这样一个县太爷,谁还去当贼!”王辅臣自幼家境贫寒,这些关系到普通百姓的地租田赋,在他听起来更有感触,想起尘封已久的往事,他一阵阵怅然若失,甚至忘记撇官话了,河南乡音脱口而出。
三姓家奴马鹞子,王辅臣本来姓李,小时候家里太穷,被卖到一个宦官家里为奴,吃了不少苦头,可是崇祯年间河南饥荒不断,他的父母最后还是饿死了。
随着李自成的大军挺入河南,王辅臣跟随姐夫参加农民军,因为作战勇猛,在农民军里混的还不错。清野史中说他“如世所图吕温侯像”,长大成年后的王辅臣如吕布重生,相貌英俊,武艺高强,但因为自幼疏于管教,沾染了一身的坏毛病,尤其嗜赌如命。
因为烂赌,王辅臣有一天晚上从他姐夫那里偷走了六百两银子的军饷,然后输了个精光,他的姐夫气得半死,拔出刀子要杀王辅臣,但再牛的姐夫也打不过“吕布”,反而被王辅臣一把夺过刀子,反手捅了他个透心凉……偷窃军饷,杀害上官,犯下死罪的王辅臣只好开溜,跑到姜瓖手下接着当兵,长的帅又有一身好武艺,他很快得到一位王将军的赏识,收他当了干儿子,并且改名换姓王辅臣,成为姜瓖军中的一名低级军官。
乱世之中,几乎人人都有一场辛酸的过去,王辅臣刚刚二十出头,经历却非常坎坷,他就像一只生命力很强的蟑螂,怎么都打不死,却又随波逐流,浑浑噩噩的过一天算一天,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在另一个时空里,王辅臣在大同之战里一战成名,屡屡出城单挑野战,满清巴图鲁无人可敌,见到“马鹞子”来了无不退避三舍,就连北京城里的顺治帝都知道他的大名。清军攻破大同之后疯狂屠城,但是阿济格念其勇猛,不但饶了王辅臣的小命,还把他收为自己的贴身侍卫。
等到多尔衮死后,阿济格也被顺治帝处死,王辅臣受到牵连,被发往辛者库为奴。他本来就是家奴出身,重新干起老本行适应的很快,一边做着苦役,一边还能通过赌博骗点小钱,出去逛逛窑子什么的,像蟑螂一样活着。
顺治帝扫清多尔衮的余党后,终于想起王辅臣这个“武打明星”,派人把他找来一看,小伙长得很帅,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又有一身好武艺,“龙心大悦”之下,就赏了他个一等虾,王辅臣一夜之间又从罪奴变成了御前侍卫,皇帝身边的红人。
1653年,李定国两蹶名王,温室里长大的顺治帝一下子慌了手脚,打算和永历政权议和,但在孝庄太后的坚持下,清廷的主战派最后占了上风,启用洪承畴出任五省总督,与明军作战……把兵权交给洪承畴这个贰臣,顺治帝很不放心,就派王辅臣随军出征,名义上是派来保护洪承畴的大内高手,实际上却是皇帝的眼线。
但是顺治帝还是太嫩了,竟然派小流氓王辅臣去对付老狐狸洪承畴,明显不靠谱。洪承畴老奸巨猾,怎会让自己的身边长期放着一颗定时炸弹,略施小计就收服了王辅臣,把他变成了自己的心腹嫡系,半个干儿子。
剿灭永历政权后,洪承畴论功行赏,保举王辅臣当了曲靖总兵,王辅臣长期驻守云南,又和吴三桂结下了不解之缘,康熙朝官至陕西提督,太子太保,参与三藩之乱,兵败自杀……
多了汪克凡这个穿越者后,王辅臣命运的轨迹注定会发生改变,就在他和唐咏罡等人议论不停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汪克凡突然从马背上回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王辅臣正在扭着脸说话,没有看到,顾炎武却遥遥抱拳,向汪克凡微笑示意。
尊敬!
永宁县能做出这样的政绩,固然离不开唐咏罡等基层官员的努力,但更多是因为汪克凡领导有方。毫无疑问,唐咏罡只是一个执行者,大的方针政策肯定都是由汪克凡制定的,官田中的沉疴顽症困扰大明王朝二百多年,在他面前却迎刃而解,而且利国安民两相宜,仅此一点就值得顾炎武表示尊敬。
汪克凡笑着回了一礼,转身策马缓缓前行,不时和篆姬随意地聊着什么。
看着他的背影,顾炎武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自从清军入关之后,眼看着山河破碎却无力回天,顾炎武每日每夜无不忧心忡忡,以为神州陆沉的命运不可避免,只能以“大丈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勉,一直奔走各地,联络抗清义士。但和汪克凡这几天接触下来,亲眼看到永宁县的崭新面貌,他的心里又隐隐升起一线希望——也许,光复故土并不是无法实现的梦想,而是大有可为的将来!
黄宗羲关心农事,一直沉浸在对官田的探讨中,每每遇到不解之处,都会向唐咏罡仔细询问,但是渐渐的,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发问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王辅臣却仍然兴致勃勃,不断追着唐咏罡往下讲,尤其爱听那些士绅地主吃瘪的细节,倒像是听故事一样,把堂堂的唐大令当成了说书的柳敬亭。
唐咏罡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梨洲先生为何愁眉不展?”
黄宗羲叹了口气:“哎,永宁县虽然大治,但施政之法太过偏激,其他郡县很难效仿,终归是屠龙之技,没有用武之地。”
会杀猪可以当屠夫,会屠龙却无龙可屠,屠龙之技听起来高端大气上档次,却没有实用价值。
“那可不好说!”王辅臣立刻反驳道:“汪军门手握重兵,只要在湖广江西地面上,谁敢不听他的?想动其他州府的官田,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亭林先生,你说呢?”
明显的区别对待!王辅臣跟着顾炎武一起来的,对他就很客气,对这个从没听说过的黄梨洲嘛,就显得不太恭敬。
黄宗羲也不生气,笑了笑说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为何只有永宁永新两县如此,吉安府其他地方却分外贫苦?”
他嘴里问着王辅臣,眼睛却盯着唐咏罡,没想到唐咏罡还没答话,王辅臣又抢着说道:“那还用说?这叫老成持重!治理国家大事要像煮鱼一样,一点一点慢慢来,来回不停的翻身鱼就烂了!”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