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公深谋远虑,学生佩服!”郭维经双手捧起茶杯,向何吾驺示意致敬,然后一饮而尽。{{3
“也谈不上什么深谋远虑,我只是年纪大了,凡事习惯留下三分余地。唉,汪克凡当初汀州救驾的时候,倒还忠勉谨慎,不料一朝得势之后,变本加厉,比当初的郑芝龙也不逞多让,国事操于武弁之手,终归不是了局啊!”提起这个话题,何吾驺的语气变得非常沉重。
在崇祯朝以前,文官们无论自己怎么斗来斗去,碰到武将的时候都能一致对外,那时候就没有真正的军阀,武将在文官面前只能束手听命。但是到了南明时期,文官中的败类开始勾结武将,仗着军队的支持打压政治对手,比如马士英,比如傅冠之流,都是文官中破坏游戏规则的叛徒。
“学生受教了!”
郭维经叹道:“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端公处处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自然立于不败之地!”
什么叫大局为重?什么叫不计较个人得失?郭维经又有了新的感悟——何吾驺推举辽王朱术雅出任钦差大臣,南党表面上吃了亏,但却避免成为众矢之的,还团结了那些王公勋贵,集中力量对隆武新政发起反击。
党争不重要,谁掌权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维护士绅地主的利益,并在斗争中保全自己,打击敌人——何吾驺有这样的心胸,难怪会成为南党的领袖!
他的这番称赞虽然发自肺腑。听起来却很有些肉麻,何吾驺微笑着摆了摆手,岔开话题问道:“吕大器府上。这两天有什么动静么?”
“没有,吕大器一直称病不出,皇上已经派太医看过了,听说是痰涌之症,已经不能起身啦!”郭维经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的微笑,想了想又说道:“吕大器这样子一直装病,倒真有些奇怪。谋反作乱这种事,是能装病混过去的吗?”
“不错,是有些奇怪。”何吾驺皱起眉头。疑惑地说道:“我若是吕大器,现在当然要请罪辞官,甚至不惜自污落个罪名,让皇上好歹出了这口气。两害相权取其轻。或许还能保住性命,这样和皇上硬扛着,分明是自寻死路,他到底在等什么呢?”
“我明白了!”郭维经眼睛突然一亮,大声说道:“他还不死心,在等江西的战报,若是楚军胜了,自然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但若是楚军败了,肯定还会拼死一搏!”
“不错。不错!我真是老了,连这种关节都想不通,要不是云机兄提醒,还被蒙在鼓里。”何吾驺称赞了几句,又皱起眉头考虑了一会,说道:“你去挑选几个有分量的言官,准备弹劾吕大器的奏章,等到皇上表态之后,立刻送上去博个头彩!”
“怎么?不用再看看了么?万一楚军真的打了败仗……”郭维经一愣,有些跟不上何吾驺的思路,刚才还说凡事都要留下三分余地,这会怎么又赤膊上阵了呢?
“呵呵呵,此非彼也!”何吾驺笑道:“吕大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皇上刚毅果敢,行事缜密,又怎会给他留下这么大一个破绽?老夫可以断言,楚军若是胜了,吕大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楚军若是败了,军报送到桂林之日,就是吕大器问斩之时!”
郭维经慢慢瞪大了眼睛,突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匆匆向外走去:“多谢端公指点,我这就去办!”
楚勋集团行事低调,没人知道是他们发现了这场政变的阴谋,也没人知道那份罪己诏是朱天麟给隆武帝出的主意。在何吾驺和郭维经看来,隆武帝在这场变故中表现的几乎趋于完美,政治手腕也运用的圆熟老辣,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但是敬畏之余,何吾驺并没有打算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大明朝的文官一向都是有气节的,和皇帝对着干才是家常便饭,如果没有自己的原则,那就变成了无耻的弄臣。
和当年在福建的时候相比,现在的隆武帝翅膀已经长硬了,不愿再受文官们的摆布,但是南党也同时成长起来了,何吾驺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在朝局中找到一个平衡点,保证大明不会滑向失控的深渊。
隆武帝和楚勋集团合作,采用的治国方略都是离经叛道的做法,和文官们的分歧越来越大,这次虽然宣布废除隆武新政,但很可能只是被迫刹车,南党将来还要面对严峻的挑战。
“做不了左光斗,就做于谦好了,哪怕变成张君正也在所不惜!”
何吾驺和隆武帝的私人关系本来不错,但是社稷为重,君臣之间的路线方针不同,就只能成为政治对手,把私人感情先放到一边。
……
隆武五年的这场未遂政变,在当事人看来固然步步惊心,紧张而曲折,但在外人看来,却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荒诞感觉。
没有个人的利益牵涉其间,更不会影响到生死荣辱,拥桂派冷眼旁观,就有一份难得的冷静眼光。
“荒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两边都搞得乱七八糟的,今上固然愚钝失察,吕大器更是错招迭出,就算没有这份罪己诏,他也未必能成功!”
说话的是翟式耜,原任广西巡抚,现任兵部添注左侍郎。
兵部添注左侍郎,大致相当于国防部的部长助理,因为左侍郎的位子没有实缺,所以只能“添注”任命,也就是说,翟式耜没有合适的位置安排,被塞进兵部挂个闲职,只是仍然享受兵部侍郎的待遇。
既然是闲职,他就整天无所事事,反正作为拥桂派的首领,翟式耜无论怎么努力工作,怎么表忠心,都不会获得隆武帝的信任,所以为了避免结党的嫌疑,也一向深居简出,很少和外人打交道。
但是在暗中,他仍在关心着朝廷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今天晚上,他和幕僚蒙正发谈论时局,一时兴起,大发感慨。
蒙正发是崇阳本地人,当年汪克凡起兵的时候,他曾经当过章旷的幕僚和汪克凡作对,却遭到了严厉的反击,整个家族都被收拾了一顿,从此结下深仇大恨。清军侵入崇阳之后,他一路南逃,经过几番曲折,投到翟式耜门下充任幕僚。
“明公所言极是,东林既然式微,吕大器就该隐忍持重,最不济也可辞官回乡,养望待机就是,如此孤注一掷,无非是自寻死路,东林和复社也难免受到牵连。”蒙正发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扳倒让他倒了大霉的汪克凡,天天苦读资治通鉴,研究如何搞政治斗争,经过几年如一日的苦心修炼,蒙正发现在已经算得上此中高手,一开口就指出吕大器在战略上就犯了错误,失败在所难免。
“回乡养望,这个法子倒是不错……”翟式耜受到了启发,沉吟着问道:“圣功,你说说看,我是不是也该辞官?”
辞官回乡,养望待机,在官场上算是一种比较高级的手段,比如后世的袁世凯就用过这一招……辞官回乡之后,不但能表示自己没有野心,还会得到一个品性高洁的好名声,同时冷眼旁观,等待政治气候发生变化,如果时机合适了,利用自己的名声大造舆论,就能重新回来当官,往往还能得到更大的权力。
“不妥!世人多是趋炎附势之徒,明公若是辞官回乡,更没人肯为桂王殿下说话,所以只能忍辱负重,等待时机。”
你是拥桂派的领袖,你都撂挑子不干了,大家肯定也跟着散伙,再过上几年隆武帝的根基越来越稳,拥立桂王的梦想就会彻底化为泡影。
“等!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翟式耜不知道被碰到了哪根筋,突然发怒:“你只会劝我等待时机,但转眼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除了桂王的处境越发艰难,哪里有过半点机会?”
以他的身份地位,这样发火明显失态了,不过这两年过的实在憋屈,火气往上一窜,怎么都忍不住。
蒙正发知道他的压力很大,并不介意,反而温言劝道:“明公请息怒,今上穷兵黩武,横征暴敛,已经失了民心,机会就在眼前,最后关头若是沉不住气,反而会功亏一篑,再等等吧,再等等也许就有转机。”
“嗯?你是说……”翟式耜眼睛里燃起充满希望的火苗。
“呵呵呵,明公还没看出来吗?这场变故其实并没有结束,朝廷上下都在等待形势明朗,说到底,就是江西南昌的战事结果,楚军到底是胜了,还是败了!”
“不错,不错,若是楚军战败,朝廷里还会闹乱子,其中也许就有机会!”翟式耜连连点头,又突然问道:“但楚军若是胜了,今上威望更隆,岂不是半点机会也没了?”
蒙正发得意地一笑,说道:“今上虽然颁布罪己诏,却未必出于本意,若是楚军胜了,必然会反戈一击,清算东林党的罪责,并重开新政,这场乱子到时只会越闹越大,难道不是明公一直苦苦等待的转机么?”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