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一些什么。
为自己前半生短暂的努力讨回一个公道?
为曾经战死沙场的朋友寻求一点慰藉?
还是单纯地想要将心中难以名状的愤懑发泄出来?
他并没有多么远大的志向。
也并没有想着要去做多大的官。
仅仅是满足狭隘又自负的虚荣心而已。
仅仅是想要混口饭吃。
看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的少年,曾经以为高居天上的人,此刻就和自己面对面坐在一起。
这个少年与他似乎并没有多少不同。
修为看上去比他高了许多,但只要他能够生在燕宁,成就定然也不会比他更低吧?
长得也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甚至单手就能把这个少年扔出去很远的样子。
也就是这个少年,把他的饭碗砸了。
和谈的消息出来之后,天海关便开始大量辞退镇守的兵士。
据说以后天海关将会作为一个通商的关卡,那边的兵士也会用来守护商队。
没有了战争。
杀戮成为过去。
「那像我们这些只会一身拼杀本事的粗人又该靠什么活下去?」
他曾以为自己会把这句话说出来。
酒桌上他曾意气风发地把那些尸餐素位的高官皇族骂了个遍。
但现在同样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想象中‘丑恶皇族心态炸裂、毫无顾忌地出手将其抹杀’的一幕却并未降临。
少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澄澈的眼中并未存在过任何愤怒、失望的情绪。
就像是一湾深邃的湖水,无论怎么看,都无法看透。
“你觉得你……不,你们都是棋子。
随时都可以舍弃、牺牲的棋子。
在天海关厮杀、牺牲自己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久居高座的某些人能够生活得好一些。
对吗?”
“……是,是这样,那又如何!”
“你们的确是棋子。”
“你——”
“我也是,我们都是棋子。”少年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扬起,为他倒上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我父王曾经和我说过,身为棋子,就要做好棋子分内的工作。你们会去在战场上拼杀、丧命……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你们的确是守住了灵王朝的疆土,守住了你们身后的生灵。
你会觉得现在南域的生灵日子过得不是很好。
呵。
这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他们的确过得不怎么样,灵气稀薄、土地贫瘠。
有些地方甚至因为异变沦为死地。
偌大的南域此时适合生灵繁衍的地方还有多少?
但是换个角度来说,如果没有你们的话,他们是否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他默然。
这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问题。
甚至都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只是看着过去几年的家书,便热血上涌地想要去前线杀几个敌人泄愤。
他觉得那样做,以后家里人就能过上好日子。
“让我来告诉你吧。”
少年举着的茶盏向前倾斜,里边的水洒在桌上一大片,却又玄妙地化作了一片舆图的模样。
少年挽起袖子,手指落在水渍一角。
“这是灵王朝的舆图。
这里就是南域。
而这里是天海关。
再靠南一些,就是青山圣地。
以青山圣地的兵力若是要等到监天司内高手出动,恐怕已经将南域半数收入囊中,届时被他们俘获之人你觉得会遭到何种待遇?
就像我们会吃家畜一样。
妖族,是会吃人的。”
他紧咬下唇。
半生不吭地低下头。
“我也不知道灵王朝到底在哪里胜了一筹。
那青山圣地的圣主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犯病了,居然会主动求和。
但有一点我很清楚。
当代灵王朝的帝君很强,就算他过些天直接提着那位圣主的头挂在燕宁城门口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这些都不重要。
关于和谈一事,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一旦没有了战事,你们南域是第一个收益的。
青山与灵王朝通商,势必会让这里变得繁华起来,到时候这里的天地灵气也会发生改变。
如此一来。
你所说的那些‘平常人’的生活,不是就好起来了吗?”
“可是……”
“每天批阅九千余份文书,在位置上稳坐一个时辰除了嘴皮子之外什么动作都不能做。
一顿饭每道菜只允许吃一口。
就连晚上和自己女人睡觉都有人在床边候着。
你可做得到?”
他面颊憋得通红,使劲地摇头。
再见那少年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仰。
“那你距离当朝帝君还差得远啊。
这位道友可知道当年那位灵帝为什么要传下长生法?”
等等。
为什么要传下长生法?
这句话好像从哪里听说过。
霎时间,他的眼中便显露出几分挣扎之色,仿佛脑海中一片迷雾的记忆里,有什么正在显现出来。
“是……唔,是什么……”
“是跳出棋盘的机会。
是自由。
帝君之所以生来便为帝君,那是因为他生得好。
但帝君之所以现在还是帝君,那是因为他现在的实力足够配得上这个称呼,他有这个资格继续做那个名为‘帝君’的棋子。
没错。
包括那位帝君。
都只是棋子而已。
但我们既然都已经修道了。
又为什么非得遵循着这些过去凡俗的束缚?
这位道友。
现在坐在你面前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逍遥王的三子’,也不是什么皇族贵胄。
而是一位叫‘姬轩’的修士。
说得难听一些,若有朝一日灵王朝没了,我仍旧是姬轩。
并不会因为一国的存亡而有任何得失。
有生灵起于草莽,却能在朝中与帝君谈笑风生。
有生灵声于尊位,却最终虎落平阳万劫不复。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它总是公平的。”
少年指了指上边。
又抬高了几分音调。
“偷听了那么久,不如过来坐下喝杯水如何?”
“夫、夫君……诶嘿嘿……”
从暗处屏风后边,悄然走出来一个稚嫩青涩的少女。
悄无声息地走来,小心地坐在少年边上。
关于这个少女的身份,他虽然没有了解过,但大致也猜到了一些。
说实在话。
这和他想象中那种祸国殃民的‘倾国美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多少令他有些失望。
“这位便是……”
“青山圣地的公主。”
果然如此。
这小姑娘看上去甚至可以做他的女儿。
就连他家里头的婆娘都比这小姑娘前凸后翘。
一身妖气未曾褪去,比起修炼有成的大妖,更像是在丛林中随处可见的野兽。
什么嘛。
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不禁又有些庆幸和得意。
“是不是失望了?”少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语中的,让他又不自觉地低下头,“其实我一开始也挺失望的,不过习惯了就好……有位朋友曾经和我说过,有时候从小养起来还挺有意思。
那么你现在,可还有什么问题?”
少年的眼眸仍旧和方才一样,令人无法看透。
他还有一些疑问。
但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在那双眼眸的注视下,似乎一切的言语都被扼制在了咽喉。
「已经可以了。
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答案。」
心中莫名有些释然。
“……多谢殿下为我解惑。”
“这也是职责所在而已。
既然没问题了,那就走吧。
你的朋友已经在外边瞪了好一会儿。”
“诶?我的朋友?”
少年打了个响指。
就听见不远处门扉猛地被推开,外边传来一道呼声。
“周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嘿嘿,我能有什么事情啊。”他赶忙起身迎了上去,保住了自己的这位朋友,“对了,你不是说过些天要去北域?带上我一起走吧,那儿说不定还能再多赚一些回来,到时候赚够钱了,我还能再买一片地。”
“周兄,你真的没事吧?”
“没事,走走,我们先回去!
哦。
对了。
我有件事情要和殿……哦,要和前辈您说一下。
方才我好像想起来一些东西。
是有那么一个人,要我来杀您,那个人的长相虽然已经完全忘记了,不过我记得他身上穿着一件红色肚兜!”
“行了吧老周,少说几句。
酒还没醒吗?”
他的这位朋友使劲地给他打眼色。
但他却仿佛压根没看见一样。
而那位少年只是颔首。
“道友此言,我听进去了。”
……
大汉被他的朋友连拖带拽地带走了。
那扇房门自动关了上去,当姬轩正打算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却被一旁的少女重新按了回去。
“夫君觉得他方才说的到底有几分真假?”
“哪句话?”
“从最开始说出来的那句开始啦。
唔。
这的确符合一个‘愤世嫉俗的百姓’的设定呢。”
“他身上的灵气波动,与情绪结合得很好。
所以我不认为他方才是在演戏,或是在被人操控的时候说出来的那些话。
不过……
穿着一件红色肚兜的人?”
他不记得自己和穿着红肚兜的某个人结仇。
但那个人应当是与燕宁有关。
毕竟刚才那个大汉只是单纯地记得他这个人,以及唯一一件与他有关的事情。
‘帝君下诏赐婚的主角’。
有人并不愿意看到两国交好。
打算直接把这次和亲的源头掐断。
“说不定是一个丰韵的大美人儿呢~☆”
她半个身子已经贴在了姬轩的背后。
两只手垂在他身前,于胸前轻轻地画着圈。
“不过那种美人儿可是和我不一样呐,毕竟……我可是会吃人的呐~☆”
“那些都是为了把他的注意力引开的客套话而已。
你很在意这些?”
“这是当然的啦~夫君也太看得起我了,我的气量可是比你想象中的要小很多呢~☆”
“那你想怎么样?
修炼……”
“早就好啦!
嘻嘻。
夫君~接下来不如~就这样被我吃掉吧~☆”
……
失败了。
但没有完全失败。
穿着红肚兜的孩童撇了撇嘴,有些嫌恶地将视线落在了巷子的角落。
现在那里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剩下。
修士的真火,连金石都能焚烧。
“诶……差点就以为功亏一篑了啊。
果然。
就不该将希望寄托在这种蝼蚁身上。
还是去找下一枚棋子吧。
反正南域那么大,棋子有的是……那位大人也真是的。
居然不准我动用全力,若非如此……哼。”
夜天之下,万籁俱寂。
嘈杂的风雨,将沉闷的哼唱声打落、埋在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