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府,峡州夷陵南津关。
大江自三峡的瓶口南津关奔涌而出后,再也没有高峡深谷的阻挡。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长江结束了奔腾激越的上游,进入了平野无垠水天一线的中下游。而过了南津关之后,自荆州西边陕州的宜都开始直到东面荆楚交界的岳州巴陵,这段八百里的江道,又被称为荆江。荆江河道蜿蜒曲折,有“九曲回肠”之称。荆江以北是古云梦大泽范围,以南是洞庭湖,加之北面的汉水,富饶的水流加上肥沃的土壤,使得这里形成了江汉平原,鱼米之乡,江汉粮仓。这里又联通着上游的巴蜀下游的江淮,北通中原,西接关中,地位重要,成为朝廷的南大门。
荆州府城江陵往西的数十里外的荆江中,有一座巨大的冲积岛,因周围百里有余,而名为百里洲,百里洲地势平坦、土壤肥沃,但因为处于荆江环绕之中,地势低洼,因此又被人称为江心百里洲,十种九不收,一年种三季,空手到年头。到最后,这块富裕的土地,几成了一座荒岛。
杨庆眯起一只眼,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手中的角筋弓弦已经拉开如满月,到了极限,整个犀角弓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三羽雕翎箭已经对准了前方六十步外的一头肥鹿。
那头肥壮的雄鹿正站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从中,惬意的嚼着一蓬嫩绿的树叶,浑然不知已经被人锁定。在这个早已经荒芜的岛上。野兽繁衍迅速,鹿群早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乐土。它并不会想到。今天,江陵城来了一大群朝廷的年轻勋贵们来此狩猎。
杨庆现在要做的。只是轻轻松开勾住弓弦的手指,然后那紧崩的弓弦就会将弓箭弹出,锋利的弓箭会在一瞬息之意穿过六十步的距离,穿过那嫩绿的树叶,刺穿雄鹿那油光水亮的棕色皮毛,透入那鲜嫩的皮肉,将它击杀。
时间一点点过去,最终杨庆射出了那一箭。箭离弦而去,嘟的一声钉在了那只雄鹿身旁只有寸许的树杆之上。受惊的雄鹿猛的一惊。然后跳开,撞的旁边的树枝一阵摇动,然后它扬起四蹄飞扬,慌张的朝着树林深处逃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杨庆垂下手,望着那空荡荡的林子,还有那晃动的树枝,露出一丝轻笑。他收起弓,走上前去。把那支上好的雕翎箭从那树杆上用力拔了起来,举到面前打量了几下,箭支依然完好,笑笑插回了箭袋之中。
一个身着猎装皮甲的年轻人从一旁的草丛后走了过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叶,“以大王的箭法,当不会失手啊。”
“一时不忍。一个生命啊。”杨庆解释道,“你看它生活的多平静。我们突然闷来,还要杀了它。扒它皮抽它筋吃它肉,太过残忍了。”
“那只是一只畜牲罢了,大王。何况,丛林之中,弱肉强食,鹿吃草,虎豹吃鹿,大王不杀它,它也最终要被吃掉。既然如此,殿下又何必如此呢,反正你不吃它,也有别人来吃它。”
杨庆轻笑,“话虽如此,可总下不去手啊。”
青年人没好气的摇头,“那也没见大王不吃肉啊,早上我打的那只鹿烤了之后,殿下不是吃的很高兴,还直呼鹿肉鲜嫩吗?”
杨庆讪讪而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大王。殿下现在不忍心杀一只鹿,倒没什么,反正这只鹿最多跑了,它也不会回头带着其它的鹿来围攻你。可是...”
“那件事情我还要再考虑...”杨庆打断了他。
“还考虑个什么啊,再这样下去,就来不及了。你难道不知道,扬州都已经失守,眼看着整个淮南丢失也不过是十天半月的事情,你我都清楚,淮南根本没有兵马留守。皇帝当初根本就没想过退路,集结所有兵马往关中而去,原以为能马到成功,可现在,困在这江陵,进不能夺关中,退也来不及守江东,咱们眼看着就要完蛋了。到时,你这河间王又还有什么用?”年轻人跟杨庆的关系很近,名元敏,新擢内史舍人,其父元寿,北魏宗室,周时初封隆城县侯,后改封仪陇县候,开皇中,为史部主爵侍郎,曾随杨广伐陈,兼领过杨广的元帅府属,因此也与晋王关系很近。先前为江陵东面复州刺史,杨广称帝,元寿与杨弘一起上表响应效忠,被杨广加封为太府寺卿兼左翊卫大将军,其子元敏封内史舍人。
元寿同时与杨弘有亲,元寿的妹妹正是杨弘的妻子,因此元敏和杨庆其实是表兄弟。
元敏其实跟杨林也有些关系,他父亲元寿和杨林之母元皇后是同族,论辈份是党兄妹,虽然隔的有些远,但毕竟是一族的。因此,元敏其实也可以算是杨林的舅表兄。元敏的父亲元寿跟元弘一致拥护杨广,可元敏却心思比较活泛,眼看如今杨广形势恶劣,他也开始打起了其它念头。
杨庆两条眉毛一扬,淡淡道,“算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营地吧。”他说完转身就走,元敏提着弓跟上。两人前后一起走出林子,林外正有几名家丁坐在树下守着马匹。看到他们过来,连忙上前道:“大王和元舍人回来了。”
杨庆和元敏都没有理其它人,各自上马,其它人赶紧跟在后面。杨庆两人并辔而行。
默默无语的走了一段路,杨庆突然勒停坐马,对身后的人道,“不能空手而归,你们去打点兔子野鸡什么的回来。”
等那些随从离开后,杨庆转头对元敏道:“有一个重要的消息我还没有告诉你。”
“什么?”
“皇帝已经昏迷许久了,根本不能理事,这段时间皇帝批阅的奏章。其实全都是萧皇后代批的。”
“啊?”元敏大惊,“我从没有听我父亲说过。”
“因为在昨天之前。根本就没人知道,连我父亲和御史大夫他们都不知道。直到昨天。萧后瞒无可瞒才透露了,但也仅仅是告诉了我父子俩以及张段郭宇文这六人而已。连昨日郭段等领兵出征,其实皇帝都根本不知道后,全是我们几个与皇后一起商议做主的。”
“皇帝到底什么情况?”
“皇后说是问题不大,只是需要静养。但我觉得,皇后都不肯让我们见上皇帝一眼,那只说明事情更加严重,甚至我都在想,皇帝还能不能醒来。”杨庆叹息不止。
元敏震惊万分。然后急道。“事情都这样了,你还犹豫个什么呢,现在更不能犹豫了。”
“可我父亲这人你是知道的,一心忠于先皇,杨秀弑君之后,他派人来见我父亲,给予一大堆的封赏,可我父亲却直接把来人斩了,送了个人头回去。我父亲如今选择效忠当今。那肯定不会改变的。还有你父亲,那也是个死忠的人,他们如果一心忠于皇上,我们能干什么?”
听到杨庆还在那里絮絮叨叨个不停。元敏猛的勒住坐骑,长叹一声:“越是如此,我们越需要决断啊。你我父亲都是迂腐死忠的性子。可当今世道,这有什么用。只会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啊。这个时候,还讲什么死忠。谈什么犹豫,再说了,如果你父亲真要谈忠心,那先皇驾崩之后,有资格名正言顺接替大统的是太子杨勇,你父亲也该向太原朝廷效忠,为何却效忠晋王?”
“我父亲一直认为晋王更有才能,而且皇帝一直也打算立晋王为太子的。”
“你说这些不是自欺欺人吗,不管皇帝想不想立,总之杨勇才是当了十九年的太子,皇帝驾崩,自然是太子继位,这有什么可疑惑的?荆王效忠当今,那就是对先皇的不忠。”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
杨庆道:“我父亲支持当今,我又如何改投洛阳?”
元敏冷笑,“现在都是什么世道了,若是只是和杨秀争夺天下,那我自然也是支持今上的。可这不是还有一个洛阳朝廷嘛,而如今的局势你也清楚,杨林是洛阳朝廷的监国摄政太子,手握重兵,又深得关东民心,如今他一面发兵攻蒲津关,一面却进了洛阳,然后挥兵南下扬州,这还用犹豫?皇上如今又昏迷不醒,甚至是不是已经驾崩我们都不知道,短短时间,太子身死军没,益州丢失,如今连皇帝的龙兴之地扬州也丢了,只剩下这荆襄一地,这是败亡的征兆啊,我们必须早做决断,安排退路了。”
皇帝驾崩,天下大乱,原本也许能够取代杨勇成为太子的杨广,在这争夺皇位的斗争中并不顺利。
不但不顺利,甚至已经能用前景堪忧来形容了。杨广在扬州称帝,然后起兵向西进军,那时杨勇杨林还在太原,杨秀则是一个弑君者,形势对杨广十分有利。因此杨广尽统江淮兵马西进,甚至都没有打算派兵留守江淮,那时扬州上下都以为,等他们讨逆大军一到,关中百官将士必然群起响应,宰杀杨秀开关迎接。可事实并不如此,太子杨昭率五万益州兵出蜀,结果在剑门被杨秀手下诱杀,五万益州兵倒戈,紧跟着蜀中易帜。然后梁刚还带着益州兵杀奔荆州来,使得他们难以全军西进,可等他们回师想要先剿灭他,对方却根本不跟他们正面对决。
如今兵马困于荆州,皇帝却昏迷不醒,淮南又传来如此噩耗。
在他们困于荆州的这段时间里,在扬州朝廷局势不断恶化的时间里,太原朝廷虽然也经历了大变,太子杨林入关软禁了皇帝杨勇,可他们没有内讧争斗,反而是合二为一,实力大增。杨林不但调派了十余万兵马去攻关中,甚至还迅速的分兵接管了关东诸州县,然后迅速南下了洛阳,虽然营州韦冲效忠杨广,并成功的向高句丽借来了大军,但易风立即派出十万兵马把他们挡在了关外。然后易风还有余力又派出一支大军南下,将他们那本就没有多少防守的寿州、扬州两重镇破了,眼看着整个淮南都将不保,接下来就是江南那广大的更没有什么防御的州县的陷落失守了。
局势恶劣至此,已经让人绝望了。
做为豪门子弟,关陇贵族,元敏是北魏皇族,虽然北魏灭亡都数十年,后面又经历了数朝,可元家也依然是个豪门。
如果没有这场内乱,继续是在大隋盛世,那么他会凭自己家族的势力,在亲勋翊卫里做一名皇帝侍卫,然后再到朝中做个低级的属官,或者外县当个县令县丞什么的,运气好的话,等到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能当个将军,四十来岁说不定就能当个刺史或总管,五十岁后就能入朝迁为九卿或者六部的侍郎,若是运气好,能与朝中顶级大阀联姻结亲得个强力臂助,甚至能在六十前就当上尚书甚至是上将军,说不定还能在袭封的家族侯爵上,再进一步晋封为县公或者郡公国公,为家族带来无限的光荣。
可如今天下纷乱啊,一个国家有三个皇帝。
站错了队,如果最后成了失败者的一边,那不但家族百余年来传承的荣耀没了,甚至连家族能不能保存都两说。
最终谁会拥有天下?
以元敏的聪明头脑分析,当今的这三个天子都当不会是胜利者,最有可能结束这场纷乱,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当是如今洛阳的摄政,监国皇太子杨林了。
元敏觉得,如今这局势,已经不必再继续观望了,必须立即做出决断,做出选择。
为什么自己都能看的如此清楚,父亲却看不透呢?元敏心中叹息,父亲怎么就跟着了迷一样,非要跟着杨广。如果是在两月以前,他确实也觉得杨广最有得天下的可能,可如今,哎,皇帝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呢。可是父亲根本不会听自己的劝告的,元敏摇头,他不会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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