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眼中看不见满目废墟,耳边听不见急促、高昂的告警钟声,神识也察觉不到层层围住内检房的灵压。
只有一道宛如醉剑斩玉石的清脆女声在耳边回响,直至振聋发聩。
萧白身不敢动,眼不侧眸。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眼前这个邋遢又漂亮的女人眼中看见了杀气。
杀气不是很浓,却很随意。
可杀,亦可不杀。
大概是这种状态。
萧白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个女人都足够强大,足够漂亮,也足够坏。
但在她眼中,萧白没看见玉壶或暮昀眼中那种微妙的光。
这就不太好办了。
萧白坚信,狭路相逢勇者胜,坚信修改器的力量,咬紧牙关绝不能怂。
感受着下颚的微凉的指尖与女人深沟里的酒香,萧白一脸淡漠道:
“身子就身子,何来金身一说?只要是身体正常的男人都能破吧?”
邋遢女人完全不信萧白的鬼话。
“是吗?我可是连靠近师尊都难如登天,体内残留的八百种毒药至今也没除尽,若非如此,我早结婴了。”
别急,我早晚会让你结婴!
萧白仔细看女人的脸。
她的左脸是回忆。
右脸,是凡尔赛。
中间那个高高耸起,在他身上嗅来嗅去的狗鼻子,才是好奇。
“或许,你应该把好奇心放在男人身上。”
萧白如是道。
一剑狐收回勾颚的纤细脏指,转而托住自己的下颚。
她确实很好奇……难道五行均赋的炼气者很宝贝吗?
她上看下看,百思不解。
最后,只能试图在萧白身上寻找一些形而上的答案。
比如,从他的眼神入手。
不看不知道,仔细一看,还真让她看出了几分猫腻。
她微眯着眼,眸子里的剑光,汇聚于萧白的瞳孔中。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神好像与旁人不太一样……”
萧白心中冷笑。
好奇,是女人沦陷的开始。
他终于看到拉直一剑狐的可能,不动声色的问:
“有何不一样?”
一剑狐徐徐颔首,极认真的说:
“你的身体明明紧张的要死,眼神却罕见的通透,笃定,搞得好像你就是天命之子,永远有天道护着你一样。”
萧白微微颔首。
关于这一点,实际上第一次登上百草峰的那一夜,玉壶就问过,他为何如此平静,好像知道事情要这么发生。
但一剑狐竟比玉壶看的更透彻……
看来,这女人只是看着蠢,直觉却意外的准,甚至准的可怕。
“看人蛮准的,但眼下不是闲聊的时候,你闯大祸了。”
一剑狐却毫无自知之明,没事人一样的举壶吨吨自饮。
剑气逼人的脏脸带着一抹酡红,醉醺醺的问萧白:
“你来监道宫做什么?”
萧白趁机诉苦:
“这群混蛋假装邀请我当监捕,以体检之名解剖我的丹田,我一个炼气修士有什么好解剖的?说白了,他们是想利用我对付你师尊!”
道盟监捕的工资可不低呀……一剑狐浮想联翩。
她觉得,这小子不仅人生得俊,脑瓜还挺机灵,眼下二人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只能称兄道弟,共度时艰。
于是,她忽然搂住萧白肩膀,一脸套近乎的问:
“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神特么道友!
萧白心想,这女人对修改器的防御力太强了,到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名字。
念在这女人拿胸顶他肘、没把他当外人的份上,萧白冷冰冰的应道:
“萧白。”
话毕,见一剑狐似乎也要跟着自我介绍,萧白连忙抢道:
“至于你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天元大陆是个人都知道你一剑狐。”
一剑狐没轻没重的拍着萧白肩膀,醉醺醺赔笑:
“哪里,叫我伶舟就行,一剑狐这个名字纯粹是为了靠近师尊,讨个好彩头起的道号。”
萧白早就猜到了这一点,却又明知顾问:
“那为何你偏要叫一剑狐,不叫一剑猫、一剑狗呢?”
一剑狐面露狡黠,附耳小声道:
“因为师尊她啊……是个磨人的狐狸精!”
萧白点了点头,不愧同道之人。
长老,确实是个磨人的狐狸精。
只是他觉得,二人对狐狸精和磨人的理解,可能存在细微的偏差。
萧白唯一不太明白的是:为何一剑狐刚才对他还略带敌意,现在却突然称兄道弟了?
一剑狐傍着萧白,从废墟顶上踉踉跄跄的走下来,突然图穷匕见。
“萧白兄弟,姐姐我啊当年也是个监捕,眼下那监道使还欠我二十年的俸禄没给,讨薪成了大难题,看在姐姐救你丹田的份上,你待会可要为姐姐伸张正义,痛斥监宗大人对你的迫害,而姐姐我,正是为民除害的大英雄!”
二十年的俸禄?
萧白瞠目结舌,茫然的问:
“敢情你坐牢还想领俸禄?”
“你这叫什么话?”
一剑狐不开心了,觉得萧白没见过世面,振振有词的拍着大凶脯:
“像姐姐这种以一己之力结束宗国战争的大英雄,是给道盟当替死鬼才坐牢的,如今出狱了,向道盟讨要点误工的俸禄赔偿不为过吧?”
萧白越听越离谱,也懒得争辩了。
“不为过不为过。”
一剑狐这才放下心来,抓着萧白的肩膀,身形一闪,便来到监道宫宫顶。
速度快到萧白都没看清楚她是怎么飞上来的……
毕竟,中间还隔了第六七八九层。
回过神来,萧白不禁感叹:
“好厉害的空间穿越之术。”
一剑狐头一歪,这小子居然弱到没发现她是一路小跑上来的……
可是被他这么一夸,心中莫名的舒坦,不好意思再戳破真相。
不无谦虚道:
“还凑合,能用就行。”
……
黄岩山上,狂暴的罡风呼啸不止。
告警钟声,集结的锣声,拔剑声,杂糅在风中,分不清彼此。
监道宫的布防,大多集中在各层内部,尤其是要确保越狱事件不会扩散。
监道宫顶,五柄大剑缓缓旋转着。
萧白四下看看,发现不断有行舟朝西边的天空追了出去。
似乎不止一剑狐,监狱里还有旁人趁乱越狱出去了。
而楼顶,只有一人守着。
那是一个明明脊背笔直,双手却还拄着拐剑的白发老头。
仔细看,拐剑剑柄上还捆着鱼线。
给萧白看傻眼了:拐杖,灵剑,垂钓,三合一神器!
可能是瑞士军刀,也可能是要你命三千,谁知道呢。
老头个子不高,人也偏瘦,很明显的仙风道骨,鹤发童颜,深邃的目光看起来比较慈祥,而且很淡定。
从老者淡定的表情可以看出,监道宫对一剑狐的越狱早有预案。
“你忍了二十年了,为何非要赶在老朽退休前跑出来闹事?”
老头的语气格外平淡……但明显是装的。
萧白入门前,便听说过监道使大人即将退休的传言,由此看来,这老头便是寒武国最有权力的人——
监道使,东山有崖。
也称有崖子,或是东山先生。
传说中有分神境的修为!
分神境是元婴的下一境。
要说站在分神境大佬面前,到底是什么感觉……那就是没感觉。
倒是有崖子手里的钓鱼剑,引起了萧白的兴趣。
原来,强者也要钓鱼的!
熟人见面,分外眼红,一剑狐迎风举着酒壶,吨吨狂饮,只道:
“当年你可是我的顶头上司,关了我二十年,不找你讨薪找谁?”
“坐牢还想食俸?”
有崖子可没那么好糊弄。
“反倒是你,该把这么多年的酒钱结清……那可是千年清水棠。”
清水棠是天元大陆的名酒,虽不含灵力,却能滋养神魂。
价格本就不算低,若是千年清水棠那就更值钱了——持续供给二十年,酒钱可不比俸禄少。
更何况,一剑狐手里可无线供酒的酒壶,定然内有乾坤,价值不菲。
而且,她还拿了齐山的佩剑……
“那两不相欠,告辞了。”
一剑狐自知理亏,提壶欲走。
画地为牢!
有崖子挥剑,隔空缔结法印。
他擅长封印,随手画地为牢,升腾为半透明的黑棺,辅之以分神境的浩瀚灵压,完全困住了萧白与一剑狐。
萧白没什么感觉,甚至想坐下来吃瓜,看神仙打架。
困住一剑狐,有崖子稍松了口气,徐徐收剑,道:
“不止越狱杀了齐山,甚至还让你隔壁的天魔宗长老曲阳子逃了……闯了这么大祸,你走得了吗?”
一剑狐身体还能动弹,只是灵压被一个半透明的黑色棺影困住了。
这层棺影的法印结构很特殊,无法将其附着的灵力化为灵力潮汐。
看来是专门针对她的法术!
她刚从牢房里出来,又遇到一个新的牢房。
牢房套牢房,何日是个头?
一剑狐有点毛了。
“你这老道,别胡搅蛮缠,我可没放走什么隔壁老头,我跟他不熟,甚至不知道他是魔宗长老!”
有崖子摇了摇头。
“越狱,杀人,放走魔孽……你总是犯事犯全套,在道盟把事情调查清楚前,你不能离开这里。”
你说不能离开就不能离开?
眼看讨薪不成,一剑狐也懒得给自己开脱了,便想着要暴力破棺。
破分神境的黑棺,须有剑在手。
捡的败者佩剑难堪大用,一剑狐便徐徐闭上双眼,抬手召唤她的佩剑——
“潮起……剑归。”
霎时间,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涛声四起,盖住了告警的钟声。
萧白抬头,仿佛置身无垠海面。
远远看去。
一柄青纹古剑,从朝歌城某当铺的屋顶飞出,裹挟着凛凛天威,直奔黄岩山而来。
刷的一声——
好巧不巧,飞到有崖子苍老如柴的右手中。
一剑狐两眼一傻。
抬起的右手,空落落的放下来。
转而举壶自饮,勉强缓解尴尬。
想来也对,她二十年没吃饭,没喝水,没修行打坐,唯一喝的酒,还是清水棠,造成自己的剑都不听她话了。
可以理解。
不过,只要有酒在身,佩剑的事她也懒得强求,让监道使保管挺好的,也许会省下一笔赎回金。
这样想着,她转眼把萧白卖了。
“算了,不关我事,是这家伙引我出来的,你找他,我回监狱睡觉了。”
萧白:
“……”
他没想到,这女人刚才一招剑来何等的气势,天地变色,逼格满满,结果竟跪的这么快。
她的脸皮更是能屈能伸,自由切换厚薄程度,一转眼又把监牢当家了。
没办法,一剑狐必须出狱,自己才有机会把她掰直,偷偷绑定为女主。
她的剑法很诡异,似乎拥有将附近灵力化为灵力潮汐的能力……
可见是个水多的女人!
邋遢是邋遢了点,但也有刚出狱的原因,带回去洗白白卖相应该还行。
这样想着,萧白朝有崖子作揖。
“晚辈萧白,见过监道使大人。”
“萧白……”
有崖子年事已高,记性不太好,伸手挠挠耳侧,眼神混沌,飘忽不定。
“最近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是邻国的钓友吗?”
神特么邻国钓友!
萧白趁机简述此事的来龙去脉。
“监道使大人,晚辈乃是雪炎宗丹药长老玉壶真人的道侣,却被监宗大人骗到这里,对晚辈的丹田非法内检,试图调查晚辈炼气之谜,一剑狐师姐也是为了救晚辈才越狱杀人——何况监宗大人只是被割了头,人早逃了,还望监道使大人查明真相,还师姐一个清白!”
五行均赋炼气,还是个年轻人?
深凹的眼眸中,混沌凝结成一缕寒光,有崖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从宫内召来玄石。
“可有此事?”
玄石见到一剑狐就怂了,满脑子都是齐监宗掉头的画面。
就算齐监宗没死,估计这辈子也不敢再踏寒武国一步了。
毕竟,这是个仗势胡作非为,打不过就继续坐牢的女人……
惹不起。
想到这里,他没看一剑狐一眼,目光坚定的说:
“回道使大人,一剑狐确实是为了阻止监宗大人对萧监捕的非法内检,才临时越狱的,只是伤了监宗大人身子,并未下杀手。”
有崖子常年御剑游走于寒武国各大池塘边,彻夜不回监道宫,刚才也是走临时传送阵回来的。
没想到自己一个月没回来,监道宫竟发生了这么大事。
“没有老朽盖章的特许公文,谁敢违规内检?”
既然齐监宗头都没了,玄石没必要再帮他说话,影响了仕途和安全。
“监宗大人说他一力承担,卑职也拦不住,此事尚有三名道医为证。”
有崖子抬头看向西天,直叹息道:
“老朽该亲自去抓曲阳子的。”
玄石道:
“监国大人已经去追了。”
有崖子察觉出一丝危险。
“别管曲阳子了,通知他回来,马上到天裁院议事。”
萧白没想到,这玄监事看起来其貌不扬,说话还挺有分量,便朝半透明的黑棺外喊道:
“那我们呢?”
“你们也跟过来。”
这样说着,有崖子大手一挥,头也不回的走了。
腰间的青纹古剑嗖地飞出,直插黑棺,落入一剑狐手中。
天裁院,乃道盟议事与审判要人之地。
萧白多少有些担心,害怕失去一剑狐这尊大腿,直叹息道:
“我们要被审判了。”
一剑狐冷哼一声,举剑一劈,就给分神境的黑棺砍的稀碎。
碎裂的黑棺法印化为灵力潮汐,呼啸着被吸入青纹古剑中。
收剑下腰,正欲举杯,一剑狐忽然掀开领口嗅了嗅,有些嫌弃这体味。
“审判个鬼,有消息再通知我,我要回百草峰洗澡。”
萧白忙附和:
“俺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