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派遣的援军及时到达,将步骘所部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赵统性格温和,一见形势对自己不妙,没有多犹豫,立刻率军撤了。在此之前,他已经得到魏霸的消息,知道魏霸准备在辰阳西堵截潘濬,所以顺着山谷就往南撤。
几个月前,他刚刚走过这条路,那时是因为朱绩抢占了辰阳,打乱了魏霸的计划,魏霸只得改道去辰溪部落。那时候,孙鲁班和潘子瑜都在队伍中,被魏霸逼迫着一起赶路,一路上没少吃苦头。现在,孙鲁班已经回到了武昌,而不肯随父亲回去的潘子瑜也留在了三山谷,没有跟过来,赵统带着蛮子们走上这条路,虽然身边有近两千多心情兴奋的部下,却觉得分外孤单。黑沙等人发现,在战场上指挥若定,从来没有什么情绪波折的赵中郎进了山谷之外,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经常一个人出神。
黑沙和寒如经过热烈的讨论之后认定,这是汉人的新年将近,赵中郎想家了。
陆逊的援军不仅带来了粮食,还带来了陆逊的命令:鉴于卫旌再次被魏霸生擒,武陵郡的粮食已经消耗一空,溆浦又被魏霸劫了,目前仅剩下辰阳还有余粮,无法供应太多的人马,而且步骘所部转战千里,损失惨重,恐怕也不能再战,所以请步骘先回西陵,这里的战事就由陆逊负责了。
步骘知道,败军之将不言勇,自己的命都是人家救的,还有什么资格和人家争?算了,回去找个地方舔伤口吧,报仇雪耻的事只能等以后再说了。
救出了步骘,陆逊派来的人也没有敢追赵统。深入山区,和刚刚大胜一场的蛮子作战,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出发之前,陆逊就禁止他们冒险进入山区,所以和步骘分别之后,他们老老实实的原路返回沅陵。
当步骘落寞地脱离战场的时候,吕岱的心却沉到了谷底。沿着辰水往东走了没多远,他就知道了魏霸在前面的消息。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继续前进。杀出一条血路,然后一天就可以到达辰阳,可以吃一顿饱饭,睡一个安稳觉;二是退回去,击败后面的靳东流。然后再次进入大山,避开魏霸,另寻生路。
很显然,后一条不太可能。他已经断粮了,再找一条路,就算靳东流不再像个冤魂似的追他,他也要饿着肚子走上十几天才有可能到达辰阳。他不知道最后还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出大山,他更不知道那些饿疯的士卒会不会把他当成肉干吃了。他很清楚自己的部下是什么成份,真正心甘情愿忠于他的没几个,大部分不过是为了一口饭。在生死面前,不会有人介意把他当作最后一餐的。
溃兵最危险。这是每一个带兵的人都知道的基本道理,吕岱统兵征战多年,不会意识不到这个危险。
可是杀出一条血路。看起来很豪迈,实际上也非常危险。魏霸占据了有利地形。仅凭这三千多没饭吃的残军,又没有大型攻击器械,怎么可能冲破魏霸的堵截?他连船都没有,难道游回辰阳?
吕岱进退两难,想来想去,好象跳水自尽更实际一点,至少可能避免受辱。他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征战三十多年,战功赫赫,不能再受投降之辱。在刹那间,吕岱想到了伏波将军马援。
马革裹尸啊,听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却是那么的难。
就在吕岱在辰水边准备效仿先贤时,潘濬的前锋来了。潘濬一路从三山谷撤回,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快到辰阳了,他还有七八天的余粮,人马损失也不多,至少比吕岱的狼狈要从容得多。可是潘濬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一次远征无功而返,不仅没能完成孙权赋予的重托,连女儿都没救回来,其实和吕岱差不多沮丧。可是当他看到吕岱时,他还是吓了一跳。
“吕公,怎么会这样?”
吕岱年高齿尊,潘濬一直尊称他为吕公,有与吕公望相比之意。吕岱平时受之坦然,可是现在被潘濬这么一叫,他还是觉得无地自容。
“唉,别提了,这次征伐,真是……”想到这次战事的原由,吕岱一时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事原本不是这样的,他们三路大军不应该深入大山,而是沿雪峰山、武陵山一线排开,控制住舞阳、辰阳、沅陵、酉阳一线,迫使蛮人退入深山,放弃耕地,让他们没有粮食可吃,到时候要么投降,从此奉刘阐为主,听孙权的号令,要么向益州南部逃窜,给诸葛亮找麻烦。可是谁曾想,因为孙鲁班被魏霸掳走,孙权暴怒之下,改变了先前的战略,让他们远征三山谷,结果事情就演变成了这样。
吕岱虽然不赞成,可是当初也没有反对,甚至说,孙权做出这个荒唐的决策和他的支持有一定的关系,现在面对潘濬的问题,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才好。
见吕岱窘迫,潘濬及时的转换了话题:“吕公,你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粮食?”
“人还有三千四百余,粮却是一粒也没有了。”吕岱自嘲道:“你若不来,我正准备找个钓杆钓鱼呢。”
潘濬苦笑一声。他还有粮,可是如果再加上吕岱的人马,他的粮也只能供应四五天,就算节省一些,也不会超过十天。魏霸挡在面前,他还不知道辰阳是否安全,如果辰阳也落入了魏霸的手中,那形势可真有些不妙了。
潘濬左思右想,觉得不战而退不是好办法,还是与魏霸一战,冲出重围最具备有行性。他和吕岱商量了一下,吕岱也觉得可行。他们合兵一处,还有万人之众,有战船,有军械,突破魏霸的堵截应该不难。如果选择从山里撤退,风险更大,吕岱已经被蛮子追怕了,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噩梦。
两人商定之后,立刻向前进发,潘濬同时派出大量的斥候打探前面的情况,特别是要了解辰阳的情况。第二天,潘濬就得到了消息,辰阳安全无恙,辅国将军陆逊已经到了龙岩滩,正准备进攻魏霸,接应他们撤退。不过龙岩滩仰攻不利,他只能起一个牵制作用,主要还是靠潘濬、吕岱自己努力。
听到这个消息,潘濬和吕岱且喜且忧,喜的有陆逊接应,成功的可能性增加了好几倍,忧的是他们都清楚,孙权利用这次机会压制江东人崛起的计划彻底破产了。
战略上的事且放在一边,眼前的生死存亡迫在眉睫,潘濬准备了一下,立刻派朱绩率领周胤、周峻向魏霸的阵地进发。
朱绩挺立在船头,来到阵前,查看魏霸的阵地。他只是粗粗的看了一眼,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喃喃的自言自语道:“这竖子好生凶残,他这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啊。”
周胤仰着头,看着山崖上用竹子搭起来、向两侧延伸出两百多步的阵地,再看看凌空搭建,飞跨辰水的竹桥,也不禁目瞪口呆。这里虽然是辰水上最窄的地方,可是两岸相隔二三十步远还是有的,魏霸是用什么办法,居然架起了这样一座桥?他难道真是无所不能吗?
龙岩滩的地形原本就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魏霸现在又架起了连接两岸的竹桥,两岸的将士可以方便的互通有无,互相增援,又可以利用竹桥向下射击,抛砸石块,任何企图穿过这道峡谷的敌人都在他们的威胁之下,更何况魏霸还在两侧搭出凌空如栈道一般的架子,长达两三百步,上面可以驻扎弓弩手,进攻的敌人在离峡口还有三四百步的地方就会遭到攻击。
这样的阵地,还有突破的可能吗?周胤非常怀疑。
“这竖子……的确够凶残的。”周胤附和道。
朱绩转身看了一眼周胤,忽然笑了一声,只是笑得比哭难看。“仲英,我原本觉得你败在魏霸手上有些丢人,现在看到这个匪夷所思的阵地,我只能说,你没死在他手里,真是不容易。”
周胤咧了咧嘴,本想和朱绩开两句玩笑,可是眼前那个杀气腾腾的阵地像一块无边无际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呼吸。在三山谷的时候,他一心想战死沙场,免得回到武昌之后被孙鲁班报复,却一直没能如愿。现在看到这个阵地,他隐隐的觉得,自己的愿意大概可能实现了。
只是死在魏霸的手里,让他有些不甘心。他也知道朱绩的话对他是一个褒扬,可是一想到在辰水边的那一战,如果不是周峻临阵脱逃,他险些斩杀魏霸,他就觉得非常郁闷。
见周胤不说话,朱绩以为他不高兴,又感慨的说道:“这一次,说不定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仲英,与魏霸同龄,是我们的悲哀,生不逢时啊。”
听了朱绩这句话,周胤忽然涌起一阵豪情。他微微一笑:“公绪,何必如此沮丧。魏霸也是人,受了伤也会死。虽然他占据了有利地形,可是不代表他就一定能挡住我们。”
朱绩瞟了他一眼:“还是仲英豪迈,我自愧不如。”
周胤上前两步,长吸一口气,扯起了嗓子,放声大喝:“魏霸,周胤在此,敢一战否?”
声如战鼓,在山谷间回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