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邽。
诸葛亮轻轻的将战报放在案上,十指交叉,清瘦的脸上波澜不惊,眼中却有些异样的失落。霍弋一声不吭的站在旁边,低着头,等待着丞相的吩咐。他非常清楚诸葛亮此时心情会是如何。魏延以奇兵突入河东,袭击了曹真的大营,烧毁了他收集来的战船,短时间内,曹魏应该没有足够的船只渡河,也就无法突破蒲坂津。
潼关被魏霸修得固若金汤,蒲坂津暂时又安全了,那就只剩下武关。武关其实是关中东面三个关隘中最安全的一个,因为司马懿虽然有三万多人,可是孟达等人就在房陵,东吴的陆逊也在西陵,包括孙权本人也在武昌,司马懿不可能全力出击,再加上此刻魏延争取到的时间,魏霸完全可以腾出手来,加强武关的防守。
以为最难守住的关中,居然就这样暂时安全了,可是诸葛亮的主力却困在上邽,寸步难进,统领大军攻击榆中的马谡也一直没有什么好消息传来,这让诸葛亮怎么向别人证明他的正确?
随着战况的僵持,大营里已经传出了一些不好的流言,大旨是说诸葛亮用人唯亲,用马谡这个没有作战经验的书生为大将,以至于顿兵坚城之下。实际上指责马谡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目标却是诸葛亮本人,因为诸葛亮统领五万大军围困上邽已经两个月了,还没有任何有实质性的进展。雍州刺史郭淮就在城里,只隔着一堵墙,诸葛亮就是无法抓到他,无法拿下上邽。
诸葛亮和马谡都没能按预期完成作战计划,魏霸却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虽说对总体战局来说,这也是好事,可是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嘴里,这无疑又成了诸葛亮不会用兵,不会用人的又一铁证。
让诸葛亮更为难的是,魏霸提出了几个人选,要求暂时委任他们为关中的官员,以稳定关中局势,坚守更长时间。这几个人都是汉中人,来自于汉中的各个家族,魏霸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建议,意思已经很明白,他要倚靠汉中人的力量来守住关中,当然就要给汉中人利益。从总体战局来说,这个方案没错,错就错在魏霸提的这个建议和诸葛亮的总体构想是根本矛盾的。
魏霸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矛盾,而他依然提出来了,那就是在向诸葛亮的用人方针挑战。观战的却不仅仅是汉中人,还有所有的益州人,甚至包括赵云在内的元从系力量。赵云作为元从系的代表老臣,却听从魏霸的安排,帮他组建了一支两千多人的骑兵,还亲自驻守在蒲坂津,却把长安留给了魏霸,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对诸葛亮倚重荆襄人,排斥其他力量,有意无意压抑元从系的做法不满。
如果是跳出来向诸葛亮挑战的是别人利益集团,那也就罢了,偏偏现在跳出来的同样是属于荆襄系的魏霸父子,这无异于是打了诸葛亮一个响亮的耳光,不管他怎么处理,笑话都被人看定了。
眼下最响亮的回击,无非是拿下上邽和榆中,拿下整个陇右,并进一步清除曹魏在陇右的力量,以赫赫战功来宣示自己的强大,证明自己的正确,可问题是,诸葛亮偏偏做不到这些。
他无法迅速攻克上邽,马谡也无法迅速攻克榆中。
霍弋暗自叹息了一声,诸葛亮无法攻克上邽,似乎也是天意。上邽之所以能坚守到现在,原因只有一个:郭淮在城里,他还有五千多士卒,在城外,还有三千多骑兵。郭淮不是不想逃,他是逃不掉,当时马谡来得太急,郭淮情急之下,只好躲进了上邽城。这直接造成了上邽城中有足够的防守兵力。诸葛亮虽然有五万多人,却大多是新兵,山地战是高手,攻城战却不擅长。双方的优劣一比较,上邽能够坚守到现在,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诸葛亮也不是没有机会,上邽城里虽然有足够的兵力,也有郭淮这个征战多年的宿将指挥,但是他们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短期内也不可能有援军。只要给诸葛亮一点时间,上邽城不攻自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问题是那些反对者不打算给诸葛亮时间,他们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诸葛亮出兵以来的辉煌战果,却紧紧的抓住诸葛亮没有攻克上邽这一点,不断的给诸葛亮施加压力。现在魏霸又来这么一手,更把诸葛亮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不同意魏霸的建议,那他们的矛盾就会公开化。同意,无疑是让魏霸进一步坐大,将来为祸更烈。
霍弋不知道诸葛亮会怎么处理。如果马谡在这儿,诸葛亮会和他商量,可是马谡现在在榆中,诸葛亮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诸葛亮沉思了半晌,松开手,轻声吩咐道:“召集丞相府的重要掾属,讨论魏霸的建议。”
霍弋犹豫了一下:“丞相?”他很清楚,召开丞相府重要掾属会议的结果不言自明,荆襄系内部意见不一,而其他人都会同意这个看法,他们肯定乐于看到荆襄系的内讧,也乐于看到非荆襄系的力量走上舞台。对他们来说,魏霸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有人跳出来和诸葛亮争权,便是一件好事,而眼前这个时机又是如此的合适,如此的冠冕堂皇。
“没事,你去传达我的命令吧。”
“喏。”霍弋不敢怠慢,转身出去了。诸葛亮重新拿起那份军报,重新看了一遍,嘴角微挑。
……彭珩看着轮椅上的彭小玉,愣了半晌,突然勃然大怒:“我要杀了那个竖子!”
彭小玉精神有些疲倦,她靠在椅背上,默默的看着彭珩:“阿兄,你要为我报仇的话,应该去杀夏侯徽。是她把我关入大牢,又下令用刑的。”
“你胡说什么!”彭珩厉声道,走到门口,挥了挥手,示意门口的侍卫警戒,顺手关上了房门,重新走到彭小玉面前:“夏侯姑娘是令主未过门的妻子,将来也是我的主母……”
彭小玉微微一笑,打断了彭珩的话:“所以你只敢迁怒于人?”
彭珩一滞,他瞪着彭小玉半晌,忽然冷笑起来:“我明白了,小妹,你是不是受了刺激,昏了头,居然冒险到宛城来,为他做说客?”
彭小玉将胳膊支在扶手上,托着腮,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出了一会儿神,这才点点头:“是的。”
彭珩被妹妹刚才的神态吸引得鼻子一酸,口气不由得软了些。他非常清楚,只有一个女子想到了最亲近的人时,才会有这样的表情。不知道妹妹在长安的时候想起自己,会不会也这如此入神。
“为什么?”
“阿兄,你知道吗?”彭小玉抬起细长的眼睛,笑盈盈的看着彭珩:“劝夏侯懋投降的信,就是夏侯徽写的。她原本加了一句,要夏侯懋保证我的安全。”
彭珩眉头一皱,没有吭声。他清楚得很,这句话看似要求,实则凶险。夏侯懋如果看到这句话,很可能会拿自己的妹妹来要挟魏霸,而魏霸却不太可能因为自己的妹妹放弃长安。换句话说,夏侯徽写这句话,等于再一次把妹妹推到了生死边缘。
即使夏侯徽是他未来的主母,他也有些恼怒了。
“可是少主要求她抹掉了这一句,重写了一遍,不准她提及任何与我有关的话。”
彭珩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撇了撇嘴,不屑的说道:“你以为他心里有你,所以死心塌地的为他卖命?你也不想想,你是怎么被夏侯姑娘抓起来的,还不是因为他诈降,却拿你做遮掩。”
“他是诈降,他比我更危险。”
“那是他的事,他不应该把你扯进去。”
“可是他之所以去诈降,就是因为你利用我害他在先,否则,他根本没有必要来冒这个险。”彭小玉伸出手,拽着彭珩的手臂摇了摇:“阿兄,以前的事,他都不提了,你就也不要提了吧。好不好?”
彭珩想要用力甩开彭小玉的手,可是一看妹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不忍心。他叹了一口气,蹲在彭小玉的身边,低声道:“痴女子,你搞清楚一点,这样做,那竖子也许会暂时安全,可是你阿兄我就很危险了。”
“你本来就很危险。”彭小玉嘻嘻的笑道:“你不觉得,跟着司马父子,本来就是一个不归路吗?”
彭珩脸色一黯,半晌无语。
“司马懿父子有不臣之心,朝廷对他们多有提防。他们想要成功,危险要比少主守住关中大上百倍。这一次,他们大魏的皇帝让他进攻武关,他去了,徒劳无功,不去,就是违抗圣旨,总之都是个不归路,最好的结果,就是解除兵权,回家养老。你跟着他有什么前途,能报我们的家仇?”
彭珩恼怒的反驳道:“跟着那竖子,就能报我们的家仇?”
“至少比跟着你现在的机会大。”
彭珩瞪着彭小玉,手指抖了半天,最后没好气的说道:“我不跟你说了。你这痴女子,活脱脱就和阿爹一样,太容易相信别人。迟早有一天,你会和阿爹一样被人出卖。”
“他要出卖我,又何必等到以后?”彭小玉幽幽的说道:“当时只要他装作没看见那句话,我早就死在长安的大牢里了,阿兄又哪有机会再见我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