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勋在海州境内巡回了一个多月,先后于琅邪国内、东海国内开课讲经,由此选拔了大批人才,举荐给朝廷。他为了拉拢王氏等大族,特意放低标准,多给了几个名额,堂舅子王雄亦在其列——但这已经算照顾寒门啦,真要是由得地方官察举,或者换个人比方说陈群前来巡查,基本上一个单家子都上不了榜。
海州之士,总共荐举了四十七人,建议五成往各府充当小吏,二成为郎,剩下的都去太学就读。估摸着等这些人到了许都,毛玠还会再审查、考核一番,也可能刷落数人,具体安排,除了去上学的,也会有所调整。然而是勋对自家的眼光有信心,对自家的权势也有信心,相信毛孝先不会太过份。
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自任丞相以后,府中典选举的就是毛玠和崔琰,史称“其所举用,皆清正之士,虽于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终莫得进”。换言之,这家伙有点儿过于看重品德操守了,与曹操“唯才是举”的方针并不完全合榫,但同时因为他出身不算很高,所以选用人才也并不重视门第——这点与崔琰不同。所谓“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就是指的那些大家族出身,靠着家族之间互相吹捧、造舆论而哄抬起来的名士,其实没什么本事,甚至还可能道德败坏。
丞相府中设置多名丞相司直,无论就亲疏远近,还是名位声望而论,都以是勋为其魁首。本来该当他坐镇中央。派别人出去跑活儿的。然而是勋建议曹操恢复此职。并且毛遂自荐,目的就是要趁机拉拢天下尤其是关东的士人,所以当然自己必得出京啦。他主动推荐了毛玠留守,一是看重毛孝先刚直不阿,二是因为毛玠并非世族子弟,真要是放到地方上,毛玠未必能够和敢于招很多寒门士人上来,但在中央遴选自家推荐上去的单家子。也基本上不会打回票。
然而即便如此,是勋还是特意秘密地召见自己选拔出来的那十多名寒门士人,首先开门见山地问他们:“卿等虽有学识,然在州内名声皆不甚佳,何也?”其中一人气哼哼地说道:“民间有一俗谚,未知君可听闻否?”
是勋问是什么俗谚,那士人便背诵道:“举茂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高第贤良恡如黾。”
是勋心说我就知道你要说这首民谣。此谣之意,是说此前举人皆不得其才。被世家大族控制了进取之门,但那些世家子弟往往能力既差。品德又糟——被举秀才的,根本不通经书;被举孝廉的,竟与父亲分爨;所谓贤良方正名次较高的,却贪婪得如同癞蛤蟆一般。
此谣后来流传为:“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然而秀才于汉时为避光武帝讳,改为“茂才”,且“良将”科始于曹魏,“寒素”科始于晋代,亦皆非汉时名目,故当是晋以后语。
这首民谣是勋当然听说过,随即就听那士人道:“世家无才,然而有势,自可吹嘘;寒门有才,便是怀璧,必为所嫉,甚而为其所污。或云我等贪者,家无顷田,何所得贪?或云我等不友者,亲族见疏,欲友而不能行。或云我等不孝者,父母贫寒而殁,如何尽孝?”
旁边士人闻言,全都沉痛地点头,只有是勋在心中暗笑。他心说你吹得好大气,仿佛世族全都是沽名钓誉,寒门个个清白无垢似的。就算寒门,你们也是地主阶级,家里没有顷田,几十亩地还是不缺的,要不然也没钱去读书,别说得自己跟颜回复生一般——就算颜回,虽然安贫,家里也未必真有多穷。
不过他也不想揭穿对方,只是很理解地捋须点头,然后关照众人:“乡间污蔑,吾自不会上奏,然而须知府中毛司直最重道德,崇俭约,卿等赴都,当谨言慎行,不可触其怒也。”毛玠是个注重个人修养,而且俭朴方正之人,你们还得在他手下过一道,可千万别掉链子,哪怕装也得给我装成个正人君子。
众人感激涕零,诺诺而退。
于此其间,是勋还带着诸葛亮去诸葛圭、诸葛玄坟前拜祭,顺道见了诸葛瑾、诸葛均一面。诸葛瑾得知是勋已收二弟为弟子,大感欣慰,诸葛均当即也拜倒在地,请求收纳。然而是勋对这小子并无兴趣——诸葛家三兄弟,老大在东吴做到大将军,老二在蜀汉做到丞相,就这老三貌似最后才是个什么校尉吧。云诸葛兄弟“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而狗竟然是指从弟诸葛诞,不及诸葛均,可见没啥本事。
当然啦,当着人俩哥哥的面,也不好直接拒绝,于是微微而笑:“公齐请起。卿向学之心,吾知之矣,然若随我而去,汝兄一人未免孤寂。且相伴先人冢前,待丧满后再来寻吾吧。”诸葛均心说我就是想逃避这枯燥的守丧日子啊……可是没有办法,只得悻悻起身。
是勋千叮咛,万嘱咐,叫诸葛瑾丧期一满,就来许都找自己,然后才带着诸葛亮,在瑾、均兄弟二人目送之下,飘然而去。
离开海州以后,是勋并未返都,而又南下奔了徐州。
时徐州刺史为上党人浩周,字孔异,将州治设置在临淮郡的淮阴县。是勋先在淮阴与浩周相见,二人素无交情,只是普通公事来往而已。随即是勋即在淮阴县内开课讲经,招选人才,夏末离开淮阴,抵达广陵。
一般情况下,丞相司直所到之处,各州刺史、郡守、县令长都会亲率僚署,到城门口去恭迎——是勋懒得再搞微服私访那一套了,反正他的主要意图在选举。而不在监察。目的是收揽地方士人之心。要是到处得罪人那就适得其反了。不过这回,身为广陵太守和自家从妹夫、莫逆之交的陈登却并没有出现,领头恭迎是勋的,是个身材高瘦、相貌清癯的官吏——
“广陵功曹陈矫,恭迎司直——府君抱恙在身,不克来迎,还请宽宥。”
是勋跳下车来,朝陈矫拱手:“季弼不必多礼。郡守何在?速领某去相见。”
陈登跟他那是什么交情啊。若非病得起不来身,就算让人扶着也肯定会来迎接啊。
陈矫却心说,我这般小吏,又是初次相见,是司直竟然一口就叫出了字来,看起来巡查之前,功课做得挺足啊。还好我广陵上下尽皆清廉、勤勉,不会被他挑出什么错来。
是勋知道陈矫之字,那是理所当然之事,此人亦日后之曹魏名臣也。一直做到尚书令和司徒,史书有传。他前世通读了好几遍,又岂会淡忘?
当下跟随着陈矫等人进入城内,前往郡署。到了后院门口,陈矫就止步不前了,是勋也把诸葛亮、郭淮等留了下来,自己昂然而入。果然,就见一位妇人牵着一个小孩子在院内相迎。
是勋打量这妇人,隐约可见昔日营陵是氏宅邸内一度惊艳的那位女公子的形貌,只可惜,老得太多了……难道陈元龙苛待你了吗?还是广陵这儿水土不好?我家几个媳妇儿的变化都没那么大呀。
是氏夫人行礼道:“见过七兄。”然后招呼身边的小孩子磕头:“快来拜见七舅。”是勋先朝是氏还了一礼,然后伸手把旁边正磕头的小孩子抱起来——嚯,还挺沉——“此即肃儿么?”
是氏嫁给陈登,生下一子,起名叫做陈肃。是勋观书只看大略,常忽略很多细节——在原本的历史上,陈登虽然未娶是氏女,所生的儿子也叫陈肃,没啥本事,要等曹丕称帝以后,才追录其父前功,任为郎中——从陈珪开始的超常智商,到这儿就算用完了。
是勋抱着陈肃,向是氏探问陈登的情况。是氏叹息道:“仍为旧疾,胸闷乏力,面赤而燥也。”于是领着是勋进入内室,而陈元龙已经在榻上爬起了身,倚靠着枕头正大喘气呢。
是勋放下陈肃,坐在榻上,拉着陈登的手询问病情。就见陈登整个人都比上回相见的时候瘦了一大圈儿,然而面色赤红,精神却貌似很亢奋。他笑着对是勋说:“旧疾尔,已用药,三日即可瘳也。未能远迎宏辅,勿罪。”
是勋指着陈登问是氏,说这家伙还在不要命地吃鱼生吗?是氏说有我管着,如今吃得很少了,而且如你所言,配以紫苏,就以热酒……陈登急忙插嘴:“宏辅之方甚佳,鱼脍以紫苏裹之,其味妙不可言也。”
是勋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说我让你吃鱼生的时候配紫苏,是为了杀虫去毒,不是让你饱口腹之欲的。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陈登吩咐是氏领着儿子出去,赶紧整备酒食,款待是勋。等妻子出了门,他突然沉下脸来,问是勋道:“闻都中有人进言曹公,欲使我别守它处,真有此事否?”
是勋点头,说确实有这种议论,都认为你久镇广陵,兵马强壮,恐有尾大不掉之势,如今孙策已死,江东不足为虑,因而须将你调去别处。陈登冷笑道:“此皆无识之言也!孙策虽死,孙权今领其众,有张昭、周瑜等为辅,收揽吴中士心,恐异日为国家之祸,不在孙策之下也。”
是勋说这我明白,所以我也在曹公面前进言啦,说广陵离不开你。只是你也需要限制一下饮食,注意一下身体啊,你要是经常这个样子,谁放心把大江下游放给你镇守?提醒陈登一句以后,突然转变话题,询问起江东局势来——
“勋在途中,但闻朝廷分州于扬,未知其事若何?”陈登轻轻摇头:“孙贲、张昭、周瑜皆辞任命矣……”人家根本不在乎名位,仍然牢牢地团结在孙仲谋周围,即便孙权虽然挂着吴县侯的爵位,正经官职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阳羡县长,那也无所谓。
是勋说我已经料到啦,看起来,欲平江东,全得靠你与太史子义、鲁子敬,只要把水陆大军都训练成了,即可以武力破之——想搞分化瓦解的到陈登的病情,是勋就问啦,你吃的什么药啊,管用吗?
陈登道:“前日华元化途经广陵,亲为写方,但云可疗一时,不得根治也……”是勋闻言猛然站起身来:“什么,华佗见在广陵?!”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