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刘表所署江夏太守黄祖驻军郡治西陵,距离并不算远,所以是勋就先进西陵去见黄祖。
黄祖这位老兄,从射杀孙坚开始扬名,前后守备江夏近二十年,先后抵御过袁术、孙策、孙权的连番猛攻,总是败多胜少,在后世看来,就是一无能大老粗而已。然而是勋觉得他并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跟小霸王见阵,吃败仗是应该的,能打赢才叫奇怪呢,可是被江东孙氏连番逼着打,黄祖还能守了那么多年,应该有一定本事,不算一流武将,二流总归没跑儿。其次,他路上打听过了,赶紧这位黄祖也是大家族出身,源出安陆黄氏,这一家先后出过和帝朝的尚书令黄香、桓帝朝的太尉黄琼、灵帝朝的太尉黄琬三位名臣——黄祖是黄香的玄孙、黄琬的堂侄,黄琬被李傕、郭汜害死以后,他就成为了黄氏的大家长。
安陆黄氏,大概是江夏郡内最烜赫的一个家族了吧。或许正因如此,刘表才赋予黄祖镇守荆州东境的重任。
见面之后,果不其然,这位黄太守的外表就不算太粗,还存有三分文气。黄祖听说兖州派了人来,赶紧召集部将,摆下宴席,款待是勋。在座的大多为粗俗武将,包括张虎、陈生、邓龙、苏飞等人,其余将领,也包括两三个文吏,是勋压根儿都没有听说过,所以也懒得记名字。
酒过三巡,黄祖正在询问兖州的情况,以及曹操这回派兵攻打袁术,战略目的何在,会不会趁机杀入荆州呢,忽听门外有人高叫道:“听闻‘采采荣木’是宏辅先生到来,父亲如何不唤儿子前来请益?”
是勋转头望去,就见堂外施施然进来一个人,年纪在三十上下,白面长须,身穿公服,头戴梁冠,手持一柄竹制的如意,相貌有三分仿佛黄祖,但满身都是文气,身形显得比黄祖要单薄得多。黄祖微微皱眉:“贵客在堂,如何喧哗?”伸手一指来人向是勋介绍:“小儿黄射,蒙使君授予章陵太守之职。”
是勋心说可算进来一个可以对话的人了。他知道这位黄射,史书上记载,此人虽然做章陵太守,但是常年跟在老爹黄祖身边,也曾多次参与跟江东的对战——当然啦,战绩还不如老爹辉煌呢。后来刘表把狂士祢衡赶来黄祖麾下,黄射跟祢衡甚为投契,祢衡被杀的时候,他“徒跣”也就是说光着脚来不及穿鞋就赶去救援,可惜慢了一步,光抢下了祢衡的脑袋。
是勋一肚子的文章(虽然不是自己的),勉强也算个文化人了,跟黄祖手下那些老粗就没啥话可说,而黄祖本人,不知道是原本就学问不佳呢,还是多年领兵打仗退化了呢,要么不方便在老粗部下面前拽文,所以也一张口就是大白话。当然啦,是勋身为当代数一数二的说客……好吧,数一数二的喷子,自然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他跟武将们也并非就搭不上腔,但要搭腔也得去找典韦啊、许褚啊之类的白扯,跟你们这群酱油众又有啥可说的了?
天幸黄射来了,总算这顿酒宴吃得还不算太沉闷。
果然黄射一来,席间就光听他跟是勋两个谈诗论文了。要说这位黄公子的学问是挺好的,而是勋在这一世混了那么多年,也勉强可以当得上“不错”二字,倒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聊得挺投机。说着说着,黄射就提起来啦:“宏辅先生前日在邺城做《恨赋》,名动天下,区区未得全篇,颇感遗憾。不知先生可能再诵一遍呢?”
是勋笑着摇头:“拙作难入大家法眼,酒席宴间,恐非诵赋之所……”说着拿眼神一瞥众人,那意思,我背那么长一篇东西出来,在座的只有你一个听得懂,那几位全都大眼瞪小眼,那多扫兴啊。黄射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央告宴后默下来送他一份儿,完了又求诗一首,以志欢庆。
是勋心说欢庆个屁啊,跟这群酱油老粗跟一块儿喝酒,老子就没啥欢庆可言。当下沉吟了一会儿,说:“曾有旧作一首,为思母也,正合春时,黄公子且听——”
他这回抄袭的底本是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首诗的优点是韵脚跟汉末相近,不用替换,缺点则是用语过于通俗了,不合这时代的风格。但就象后世的白话改文言,基本上只要狠心砍字就成,所以他也砍了点儿字,把五言改四言,听着就多少生涩一些,古朴一些——
“慈亲行针,游子着衣。临别密缝,意恐迟归。孰谓寸草,得报春晖?”
可是哪怕给砍成这样,总体而言,依旧是挺通俗的,在座的武将们也都能听得懂。当然啦,是勋真要是抄了首伤春惜春的诗出来,那些老粗就算听懂了也理解不了——春天好啊,又能减衣,又能播种,万物复苏,吃食也多,有啥可悲啊惜的了?可是他抄的这首诗是感念母爱的,那便很容易引起共鸣了。当场就有数员将举起杯来:“好诗,好诗!不禁使末等也怀想起娘亲的深恩来了!”
当晚即在城中传舍寄宿。黄射又亲自上得门来,送上一包礼物,以作“润笔之资”,那意思,您赶紧把那篇赋默写出来给我吧。是勋没有办法,只好当场运笔,默写了《恨赋》给黄射。黄射手捧着连读两遍,爱不释手,恳请是勋在西陵多住几天,他好朝夕请益。
是勋说我这回不是来游玩的啊,身负公事啊,且待见了刘使君,任务完成,返回之际,再与阁下切磋文艺。黄射欢天喜地地辞去了,临行前还掏出一封信说:“区区有一宗叔,姓黄名授,为州之名士,居于襄阳城西。烦劳宏辅先生递送此信,若在襄阳有何难处,叔父必然相助。”是勋接过信,连声道谢,但是心里却想:黄授又是谁了?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还号称名士?
等到黄射出去,他打开礼包来一瞧,只见上面排着两锭黄金,下面是一摞极细的黄纸、两支好笔。啊呀,他心说想不到这荆州倒有纸,质量还相当不错,早知道是这样的礼物,我就当面询问黄射从何处得来的,能不能在当地请到造纸匠人了。也罢,且待我从襄阳回来以后,再来问他。
翌日辞别黄祖,启程南下。他的目的地、荆州治所襄阳,其实是在西陵的西北方向,但是其间山水迢递,又有绿林等山阻隔,道路难行,所以黄祖就建议了,你可以先南下长江,从水路经江水、沔水(汉水),逆行而上,比走陆路要近便得多。黄祖还特地派部将苏飞护送是勋一行到江边,给他准备好了两条江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