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泰和楼,酒足饭饱的潘美打着饱嗝,骑上马哼着小曲,悠然自得地走在大街上。
朱秀和徐铉同坐一辆马车,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已是入夜,戌正时分,街道上冷冷清清,偶有行人匆匆赶路回家,路过潘美身边,闻到浓烈的酒气,急忙避开些,生怕这骑高头大马的醉鬼撒酒疯。
徐铉透过车窗看了看走朝前的潘美,苦笑着低声道:“褚掌柜倒是与某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徐铉的想象中,褚珣褚少郎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颇为老成,待人接物也十分得体,有子如此,褚家的家风一定非常严谨才对。
偌大个盛和邸舍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手下堂倌头子胡广岳也是个颇有见识之人。
经营这般庞大的产业,家中又有褚珣这般如璞玉的晚辈,在徐铉的想象中,褚掌柜应该是一位气度沉稳,豪迈却不失精明的西北豪客。
可亲眼所见之下的褚掌柜,年纪似乎并不大,面相倒是不俗,孔武有力,颇有几分泾原武人的风采。
只是这性情,有些大大咧咧、咋咋呼呼,太过热情奔放了些....
徐铉想到刚才酒桌上,褚掌柜揽着他的肩头称兄道弟,一坛子上好葡萄酒被他一个人喝下大半,睁着一双泛红醉眼,嘴里喷吐浓烈酒气,拍胸脯大声嚷嚷着,三天之内保证帮他把族人从改造场救出....
若能尽快见到徐彪等人,徐铉心里当然高兴。
可褚掌柜喝醉酒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一想到褚掌柜那奔雷似的嗓门,叫嚷得整座酒楼都听得见,拍胸脯大包大揽的样子,徐铉就觉得此人不太靠谱。
朱秀看了看徐铉,立时明白他心中所想,笑道:“徐先生可是不相信我家二大爷,能助你救族人脱困?”
徐铉苦笑了下,犹犹豫豫地道:“褚掌柜答应帮徐某托人找门路,徐某自然是感激不尽。只是此事极为不易,连温县令也不敢轻易表态,褚掌柜方才喝醉酒,拍胸脯说的话....”
徐铉没有继续往下说,话语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觉得褚美在喝醉酒时说的话不可信,从改造场捞人难如登天,褚美却答应的异常痛快,反而让他产生疑虑。
朱秀面带微笑,心里却是痛骂潘美。
早就提醒这厮演戏不要用力过猛,奈何这厮演得太过投入,一门心思想诱骗徐铉上当,反而引起对方的怀疑。
“徐先生不必担心,晚生这位二大爷,平时不苟言笑、沉稳严肃,安定县凡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但凡他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办妥当,绝对不会信口开河。”朱秀宽慰道。
“....为何今日观之,褚掌柜热情好客,话语颇多,极其健谈,与褚少郎形容的全然不像?”徐铉满脸怀疑。
朱秀面不改色,继续忽悠道:“不怕徐先生笑话,我褚家虽是武人起家,但我这位二大爷却颇好文事,敬重真正的博学之士。二大爷自问有几分文采,自视甚高,安定县城里,能让他高看一等的文士少之又少。
今日遇见徐先生,二大爷心中欢喜,嘴上虽然不说,但晚生知道他心里带着几分求教的态度,想与徐先生结为友人,将来作更进一步的交流。
唉~~二大爷好面子,在泾州也算个人物,明面上需要端正严肃些,保持威严,私下里却是平易近人的性子,徐先生无需多想....”
徐铉讶然失笑:“如此说来,今夜酒桌之上,才是褚掌柜真实的性情表现?”
“不错!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若是看不顺眼话不投机,我家二大爷只怕不会多说半个字。”朱秀煞有介事地说道。
徐铉点点头,一颗心放肚子里。
他就怕褚掌柜是个满嘴大话连篇,到头来正事却办不成,浪费了时间和钱财。
夜里,街上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行人来到牙城。
潘美翻身下马,有牙城城门守卫上前查验,潘美与率队的小队长低语几句,牙城城门打开,一行人顺利入城。
徐铉看在眼里,不再怀疑这位褚掌柜的身份和能量。
牙城是城中之城,驻扎彰义军牙兵,更是节度府所在和麾下重要僚属居住地。
白日里,想进牙城也得经过层层检查,夜里城门落锁,除非有军令在身,又或是彰义军内部实权人士,否则想叫开城门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褚掌柜三言两语就让守城的牙兵放行,背后的能量当真不可小觑。
入了牙城,潘美骑马朝前引路,朱秀和徐铉乘车跟在后,一路七拐八拐,在一座小宅子前停下。
宅门狭开一条缝,一名提灯笼的仆人探出头瞧瞧。
潘美下马,抱拳道:“有劳禀报陶参谋,就说褚美造访。”
那仆人正是陶文举身边的随从邱守财,早就得到陶文举的指示,专程在此等候。
邱守财知道潘美的真实身份,却不知朱秀,瞟了瞟几人,故意用鼻孔哼了声:“原来是褚掌柜,稍待。”
说着,邱守财“嘭”地关闭宅门,将几人挡在门外。
徐铉暗暗惊讶,常言道宰相门房三品官,这陶文举身为彰义军行军参谋,兼任盐厂厂长,家中奴仆架子倒也大得很。
潘美压低声道:“徐先生不必见怪,这陶文举本就是小人得志,身边伺候的奴仆,自然也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徐铉苦笑了下,已经有预感,想求这位陶参谋办事只怕不会容易。
片刻后,宅门打开,邱守财打着灯笼邀请道:“我家老爷请诸位进屋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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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不大,与普通民宅并无区别,堂屋亮着灯,依稀可见一位绯色袍服之人高坐正中。
徐铉低下头快步跟在潘美之后,心里不免感慨:“乱世之中,礼崩乐坏,连区区藩镇官吏也敢公然将五品朝服穿在身上。”
陶文举四平八稳地高坐太师椅,捧着一本春秋似模似样的翻阅着,眼角朝屋外瞟去。
见到朱秀像个跟班小厮尾随最后,陶文举下意识想起身迎接,朱秀隐蔽地打手势,示意他不要穿帮。
陶文举干咳一声,不自然地扭动身子,屁股仿佛被针扎了几下。
“老爷,他们来了。”邱守财把人带到,陶文举挥挥手让他下去泡茶。
潘美抱拳笑呵呵地道:“拜见陶参谋。”
陶文举放下书本,打着官腔道:“潘....咳咳~~褚兄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潘美忙介绍道:“这位褚珣是某的侄儿,上次泾州学堂之事,全靠陶参谋相助,某这次专程带他来感谢陶参谋。”
朱秀识趣地长揖及地,朗声道:“褚珣拜谢陶参谋!”
陶文举吓一跳,屁股下像是装了弹簧,差点要弹起,被朱秀以狠厉的眼神逼得他老老实实坐下。
陶文举如坐针毡,心中苦笑,少使君的大礼他如何受得起啊!
“褚少郎乃良才美玉,彰义军简拔人才,就需要像褚少郎这般优秀的年轻人作为后备人才储备,将来好为彰义军效力。”陶文举深吸几口气,努力扮演好一名彰义军内部实权人士的角色。
“晚生一定时刻谨记陶参谋教诲,在泾州学堂刻苦学习,将来为我彰义军大业贡献力量。”朱秀大声说着,又一丝不苟地长揖行礼。
潘美又道:“这位徐茂才徐先生,乃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名人,想必陶参谋也听过他的名字。”
陶文举趾高气昂地斜眼瞟了瞟,笑容有几分阴诡:“原来你就是徐茂才。”
徐铉急忙揖礼道:“见过陶参谋。”
陶文举站起身,抖抖官袍下摆,迈着八字步走到堂中,绕着徐铉走了一圈,慢悠悠地道:
“徐茂才,近来在泾州生活小报头版发表署名文章最多之人。又通过层层遴选,得到温县令亲自授予农垦区镇长一职,即将启程赴任。
今日一见,当真是一表人才呀!”
徐铉连连躬身揖礼:“在下愧领镇长职务,只希望不辜负温县令一番重托。”
陶文举嘿嘿怪笑几声,伸手指了指椅子:“诸位请坐。”
陶文举回到主位坐好,邱守财送上热茶,装模作样地品茗一番后,悠然道:“虽说往后我与徐先生同为彰义军效力,但实际上互不统属,我更非徐先生的上司,不知徐先生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潘美把徐铉的来意简单讲述一遍。
陶文举听罢点点头,端起茶盏装作沉吟,偷偷朝坐在堂屋一侧末尾的朱秀望去。
可惜朱秀依旧保持一个晚辈恭恭敬敬的姿态,低眉顺眼,也没有任何眼神授意的意思。
陶文举苦笑,少使君这是让他们自由发挥演技啊。
清清嗓,陶文举故作为难道:“此事可不好办啊....”
徐铉忙揖礼道:“陶参谋在彰义军深受重用,人脉广泛,恳请陶参谋帮在下想想办法。”
陶文举盯着他看了会,诡异一笑:“徐先生误会了,我所说的难办,并非是指从改造场将你的族人救出,而是....”
陶文举话说一半又停下,给了徐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徐先生是南边来的人,千里迢迢跑到泾州,想必不只是为了看风景这么简单吧?”
朱秀和潘美一个劲地朝徐铉使眼色,徐铉恍然明悟,忙道:“实不相瞒,徐某和族人此来,是想同彰义军做一笔生意,徐氏愿出资购买彰义军掌握的石盐制取法。”
陶文举摸摸下颌蓄起不久的短须,笑道:“不知徐先生愿意出多少钱?”
徐铉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道:“此事重大,陶参谋是否需要禀报史节帅?”
陶文举摆摆手道:“不需要,盐厂事务一向由少使君主掌,陶某身为厂长,直接向少使君汇报,徐先生与陶某议定之后,禀报少使君批准便好。”
徐铉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道:“徐某可否有幸拜见少使君?亲自与他商谈此事....”
陶文举当即变了脸色,鼻孔里怒哼一声:“徐先生是觉得陶某官职低微,做不了主?既然如此,又何必深夜登门?哼~来人,送客!”
邱守财屁颠颠跑进堂屋,伸手一邀,戏谑道:“三位,请!”
潘美急忙解释道:“陶参谋息怒,徐先生是个谨慎性子,并无其他意思!”
潘美佯装训斥徐铉,偷偷朝他挤眼睛:“徐先生放心,陶参谋乃是少使君心腹,打理盐厂大小事务,这些事用不着劳动少使君,只需与陶参谋商量便好。
再说,少使君事务繁忙,哪里有闲暇管这些鸡毛蒜皮之事?
别说你,偌大个牙城,一月里也没几人能见到少使君一回。”
徐铉自知失言,拱手道:“方才是徐某言语不妥,冒犯了陶参谋,请见谅!”
陶文举哼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徐先生放心,彰义军法令严密森严,特别是盐厂,地位特殊,无人敢轻动分毫。陶某与徐先生做出的任何交易,都要经过少使君批准才能生效。”
徐铉想了想,苦笑道:“生意上的事务,在下向来不插手,陶参谋问我愿意出多少钱,在下一时半刻当真拿不准。”
陶文举道:“徐先生的意思,想让我先帮你把族人救出来,然后再商量生意的事?”
徐铉忙拱手道:“陶参谋见谅,并非在下讲条件,只是家族生意一向由那几位族人负责,在下不了解实情。”
陶文举摩挲下巴装作考虑,偷偷瞟眼朝朱秀望去。
朱秀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陶文举心中有了计较,慢悠悠地道:“先救你的族人脱困,也并非不可以,我手书一封连夜派人送往改造场,最快明日下午你就能见到他们。”
徐铉喜道:“多谢陶参谋出手相助....”
陶文举摆摆手:“先别忙着谢,徐先生还是先想想,除了出资购买石盐制取法,你们此行北上泾州,还有何没有交代清楚的事情。”
陶文举话语里意有所指,徐铉自然听得明白,心中一惊,勉强笑了笑:“陶参谋所言,在下不是很明白。”
陶文举阴恻恻地笑了,幽幽道:“譬如说,徐先生和你那外侄李嘉,究竟是何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