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季,魏国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跌宕起伏,甚至堪比无脑编剧所写之三流剧本。
先有之前完全不被看好的刘益守所率“东征军”,三战三捷消灭了不可一世的邢杲军主力。再加上之前在河北号称是“拥兵百万”的葛荣已然兵败被俘,魏国的局势似乎渐渐明朗起来,看上去仍然是气数未尽。
只要能在荥阳击退兵力完全不占优势的梁军,再趁势一鼓作气收复河南之地,那么魏国似乎还能恢复从前的疆域,甚至一扫六镇之乱以来的颓势犹未可知。
然而,老天却给满怀期盼的元子攸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元子攸在费穆反复求援的强烈要求下,发诏书命在河北屯兵的元天穆,带着部曲从枋头南下,渡河前往跟荥阳近在咫尺的官渡,以为荥阳奥援。
孤城不守,有强力援兵在,荥阳这波就稳了。元子攸自问自己的这一番操作应该没问题,毕竟优势在我。
他还跟荥阳城的费穆写信,甚至派人劳军。因为陈庆之兵少,无法分兵将荥阳团团围困,因此元子攸的使者得以来去自如。
城中守将守军得知元天穆大军救援在即,与荥阳也就隔着一条黄河,士气大振,无不奋勇守城。杨忠多次带人打上城头,都被顶了回去,甚至在这急切的攻城战中,杨忠本人双臂受创以至于无法领兵!
战局不断向魏军倾斜,此刻梁军离打道回府,甚至全军覆没,也就只差一场败仗而已。
然而,老天似乎并不是站在魏国这边。
某日清晨,元天穆带增援的魏军渡河,恰好此时毫无征兆的突然暴雨倾盆,黄河水位随之暴涨,导致魏军渡河不顺。
梁军在得知元天穆派兵渡河后,陈庆之力排众议,将伤员留在大营,不顾荥阳城守军出城反击的危险,带着梁军主力,连干粮都不带,直接冒雨奔袭黄河南岸的官渡。
元天穆万万没想到陈庆之居然有此等胆色,居然敢在累计数量超过十万的魏军之间打运动战!渡河的魏军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大败,无数士卒跌入黄河喂鱼,几乎是被梁军砍瓜切菜一样的压着打。
这一战的强度,甚至远不如梁军攻打荥阳的攻城战。在一边倒的战况下,元天穆仅以身免,孤身逃到虎牢关,连身边的亲兵都死干净了!
天晴后,陈庆之将缴获的魏军盔甲,以及魏军尸体的人头,都杂乱无章的堆砌在荥阳城门外,满满当当的看上去异常可怖。
他派人往荥阳城门前喊话,说魏军援军已然全军覆没,首级在此。
荥阳城内数万魏军自上而下无不震恐,士气一泻千里,有些城头干脆就完全没人值守了!连费穆都陷入震惊,一时间约束不住部下。
援军都被彻底消灭,这荥阳城可还守得住?大部分荥阳城的魏军都是一样的想法。
见到魏军士气崩溃,陈庆之下令总攻,分别由宋景休与鱼天愍二人带队,从两个方向攻城,结果魏军的抵抗微乎其微,足以让目前处于“社死”状态的邱大千自豪,起码他不是魏国将领里面打得最烂的。
看似坚不可摧的荥阳城,就这样在元天穆“帮倒忙”的情况下,被梁军不费吹灰之力的拿下。事后陈庆之与受伤的杨忠谈起此事,都感慨要是元天穆不来的话,只怕攻下荥阳城还需要颇费周章。
荥阳城陷落的消息传到虎牢关,得知回洛阳一定会被清算的元天穆,孤身逃到洛阳以北的河阳关,并写信给尔朱荣,说京畿局势大坏,洛阳恐将失陷,他会收拢败兵死守河阳关。
还请尔朱荣速速亲率大军与梁军决战,如若不然,魏国亡国在即,无药可救。
连主将都跑路了,虎牢关守将不战而降,梁军再次轻松的占领虎牢关这座要害关隘,兵锋直指洛阳。
这一系列变化实在是太快太迅速,当元子攸得知他很快就会被陈庆之带兵围困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
博平城内一处被改造的院落里,散发着动物粪便的奇怪味道。一只又一只鸡,被关在层层叠叠垒起来的木笼子里,咕咕咕咕的叫声令人心烦意乱。
如此小的空间里,居然有这么多只鸡,对于贾思勰的“怪异”,刘益守亦是有些无力吐槽。
“主公,这是从前有人跟在下讲述的养鸡之法,这些鸡只取鸡卵,不杀鸡。在木笼子内铺稻草然后再把……”
贾思勰兴奋的滔滔不绝讲述他的“养鸡大法”,刘益守无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面无表情的指了指门口。贾思勰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的出了院子。
“这种养鸡之法,应该专门为取卵而生。将来可以给农庄提供大量的鸡卵,而且不需要担心鸡散养那样被人抓住偷吃。唯一要注意的就是鸡瘟,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刘益守笑着说道。
贾思勰没料到刘益守对农事也这么感兴趣,顿时像是找到了知己一样。他紧紧握着刘益守的双手道:“主公说得极是,鸡卵不是肉食,但是易得,穷人家也能吃上,给军中当粮草亦是好用。将来主公找到一块好地方,可以将其推广开来。”
贾思勰说得不错,军队长期不吃肉是没法打仗的,更别说打胜仗了。刘益守心中感慨,既然是人就要讲究衣食住行,这是最基本的。靠蛮力与勇气一切都无法持久,只有让所统辖的地区生产力得到极大发展,才能去想更多的事情。
眼前这位,做的事情很不错,将来大有用武之地。
“你放心,将来我定然给你施展抱负的机会。其余人笑你,我不会笑你。只要是跟农事有关的,你要什么我就帮你弄什么!你只管开口便是!”
刘益守拍了拍贾思勰的肩膀说道。
贾思勰连忙表忠心,誓死跟随刘益守云云。
正在这时,源士康急急忙忙的跑过来,几乎都是上气不接下气,样子看着就跟老婆跑路了一样,嗯,虽然他还没成家。
“主公,梁军大败元天穆的援军于官渡,随后不费吹灰之力攻占已经是惊弓之鸟的荥阳城,又紧接着占据虎牢关,此刻正在围攻洛阳城!
这些事情都是在一两天内发生的,我们派出的探子第一时间就把消息送来了!”
嗯?
刘益守一时间还有点懵。
“陈庆之一两天就把这些事情干完了?”
“确实如此,我们来不及做任何准备。”
源士康满嘴苦涩的说道。
虽然刘益守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局,可是当事情猝然发生之后,他仍然感觉有些意外。甚至是有些错愣。
元天穆和费穆也算是魏国名将,单个让陈庆之来打,可能都要费些周折。现在外有援兵,内有坚城,军力还占据绝对优势。
这一加一不仅不是二,反而直接归零了!
“召集所有在博平城的人,到府衙大堂。”刘益守对源士康沉声说道,他又招呼了一下贾思勰说道:“贾先生也一起吧。”
刚表忠心,就遇到魏国要亡国这种事情,贾思源一下子傻眼了。
……
博平城府衙大堂内,气氛凝重。刘益守麾下各大员基本都在,只是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众人都被源士康带来的消息给震惊了。
元天穆和费穆在荥阳的兵马合起来,实打实的有十多万!这不是虚报唬人的!这几乎是北方唯二两支效忠元子攸的军队其中之一了。
这支军队完蛋,意味着元子攸所有的希望,都在晋阳的尔朱荣身上。至于其他人,河北高氏兄弟投靠元颢亦是一种选择,李元忠等人在光州扫荡邢杲的残余势力,他们会怎么选择,不言而喻。
起码,这些人没有跟元颢死磕的理由。甚至刘益守脸皮厚一点的话,也能跟着元颢,吃些残羹冷炙。唯有当初在洛阳大开杀戒的尔朱荣不可投降元颢。
因为元颢需要用尔朱荣的人头,去取悦那些曾经被尔朱荣谋害过的世家。当然,刘益守的处境也不是太好,或许是仅次于尔朱荣的倒霉之人。
除非他能“杀妻证道”,亲手将元莒犁杀死,以示跟元子攸一系毫无瓜葛。
“都督,这次我们要如何应对?”
于谨看着刘益守,问了一个众人都想问的事情: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现在他们可以说举目皆敌,元子攸之前给的那道圣旨,现在已经不顶用了,甚至还会变成别人攻击你的借口。
在场所有人,除了刘益守外,只怕都认为魏国已经彻底完蛋了,至少元子攸那个魏国完了,剩下的只有梁国所掌控的傀儡魏国!
围攻兖州的羊侃,应该也要“得手”了吧,毕竟已经分出胜负,他们羊氏一族也不必再演戏演下去了。
“你们说,当初在济南郡的时候,咱们也算是跟邢杲打得有声有色。在这魏国的一亩三分地里,我们也算是能征惯战的劲旅了,对吧?”
刘益守若有所思的问道。
众人听到这话,都是微微点头。刘益守说得不错,他们这支队伍,现在已经不是当初任人揉捏的鱼腩了。
“魏国要怎么变咱们先不说,就说别人如果要对付我们,起码不死个一两万人,也拿不下来,对吧?”
在乱世,有兵马就是草头王,更何况刘益守这身份经过“认证”的人,几乎都可以算是魏国禁军明面上的人物了。可以说刘益守现在倒向哪边,至少是对于青徐的局势,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你们说,别人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一声,然后就来攻伐我们,这好像不太合乎常理。想想啊,之前我下令囚禁了羊氏一族的人,羊侃应该也得到消息了。
之所以没有出面,大概是因为羊侃也不知道梁国能不能打下来荥阳。如果梁军败了,他可能就拜托堂兄羊敦去办这事。
但是现在,羊侃应该觉得青州唾手可得,他难道不应该派人到我这里来询问一下?”
剥茧抽丝,刘益守的思路转了一圈之后,得到的结论就是:羊侃应该派人来劝降,顺便解救自己的族人,这才是人之常情。
“所以说,各位该练兵的练兵,该准备粮草的就准备粮草,枕戈待旦不要懈怠。我相信,羊侃的说客,应该要来了。”
刘益守安抚了一下麾下大员们的情绪,镇定自若,丝毫不见慌乱。
魏军大败,这样的消息传播得会很快,刘益守就不信羊侃会无动于衷。
由于他的淡然处置,麾下大军自上而下,都还能保持明面上的平静与秩序井然。只是,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刘益守也无法控制。你看曹操这么牛的人物,官渡之战都有无数手下给袁绍写信求饶。
人心终究是复杂的,不能太苛责于细节与小恩小惠。刘益守一直认为,很多事情必须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必然导致手底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果不其然,两天后,博平城来了一位自兖州而来的说客,居然跟刘益守和于谨都还有些渊源。
府衙后院的书房里,羊侃派来的使者对着刘益守深深一拜道:“刘都督少年英雄,不过弱冠之年就能统领一军,还能在青徐纵横捭阖,在下异常佩服。”
此人大约四十来岁,长相俊朗,脸上堆满笑容,却显得有些奴颜媚骨,为人缺少一股立身正气。
“徐纥,跟郑俨一样,胡太后的那啥,你懂的。”
于谨在刘益守耳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嘀咕道。
“嗯,闲话呢,就不说了。阁下名叫徐纥,现在替羊侃将军当说客,嗯,你可以尽情说,我不会打断你。”
刘益守大方的说道。
“既然刘将军深明大义,那在下就直接说了。魏国朝政腐败,民不聊生。羊将军欲救青徐二州之民于水火,所以……”
“说重点,不要讲那些场面话!”
刘益守低声喝道!
“羊将军希望刘将军能带着部曲,一起投梁国。当然,带着青徐二州一起,作为立身之资。”
徐纥收起笑容正色道。
刘益守跟于谨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果然如此”的了然眼神。
“羊侃呢,并不知道阁下的本事,但是在下知道。阁下很有才干,只有中枢这样的地方,才能显示出阁下的本事来。”
刘益守握住徐纥的双手道:“阁下可以考虑将来给在下办事。作为见面礼,我先手书一封为凭证。若是我能渡过难关,那便将黄金百斤双手奉上给阁下。
现在阁下就回去跟羊侃说,招揽我,需要拿出诚意来,而不是空口白牙。答应阁下的厚礼,在下绝不食言。”
说完,他当即在纸上写了一通,交给徐纥道:“善于谋事的人,可以爬的高。但善于谋身的人,才能活得久,不是么?”
徐纥像是双手上握着毒蛇一样,瞬间将这张纸收回到袖口里,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眼神复杂的看着刘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