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在四楼,周子衿住处在十一楼。再往上一楼,就是周家大楼的顶层。整座大厦犹如通天灯塔,楼宇的光亮反射在人工潟湖水面上,照亮了蕨草。
很贵,很美。可惜以后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了。
周子衿看望完父亲,吩咐仆人收拾好自己要带走的东西。然后乘水晶电梯往下,塔林区中心那没有尽头的人工海映在透明的水晶玻璃上。
腕表传来通讯,皮肤黝黑的昆仑奴八僮出现在全息界面。他通知周子衿,风轿已经在准备中,明天就能够出发。
昆仑奴憨厚的声音今天在周子衿听来格外刺耳。他一拳砸到电梯的水晶壁上,隐隐生疼。
但他又想到父亲羸弱的身体。
‘你要思考,当你燃烧殆尽后,还能用余烬滋养些什么?’父亲说。
这是他忍住怒火见尹若琳的唯一原因了。
电梯门打开,在外守候的仆人领着周子衿,首先穿过一个香氛气萦绕的室内凉亭。再沿着广角的落地窗弯弯绕绕。
周家大楼呈椭圆型构造,每一层都比得上古时候一整个四合院大小。而这座大楼还只是他们庄园的一小部分。
塔林区是个中层浮空平台,它将全区完全封闭,风雨都是人造的,太阳和蓝天则归功于全息系统。
它就是为了给住户最奢华的体验才修建而成。广袤的草原树海上栽了榆树、橡树、棉白杨、红杉以及众多昂贵的树种。最中心,是一片每日过滤的人工海,其他建筑都围在它的圈外修建。
比这些美景还让人目不暇接的,就是入住这里的费用。这里的住户无不是显官巨商。
即使对朝廷高官而言,周徽这套庄园也过分豪华了。奇怪就奇怪在,周徽本人却并不是个挥金如土的主。
偏房门向左右划开,室外的灯光猛然透泄在这没有窗户的小屋子里。
“你今天怎么没坐那张轮椅?”光从周子衿背后射来,尹若琳只能看到他陷入阴影的背光轮廓。
尹若琳调整着义肢的参数,让双腿尽量不那么疼,并没有回应。
“子衿哥哥!我们等了你好久哦。”梅瑶儿在椅子上朝周子衿兴奋地挥手。
“啊……嗯。”周子衿没想到瑶儿也来了,他一边展开电磁干扰仪,然后卡在墙上。“久等了,小妹。”
他转身对尹若琳说:“我昨天在节目上看到梅观汐了,他可是加入白铃队,成超级巨星了,神气的很。怎么?他没把你们迎回去?”
周子衿知道自己话里带刺,这两个女孩也只是走投无路来投奔自己罢了。不过愧疚感转瞬即逝,他仍为自己仕途挫折忿忿不平。
尹若琳温和地微笑,“一个武仙当明星,另一个的命运一定是拉到安化门城门口,脑袋插矛尖上。更何况梅观汐也是站在刀尖上跳舞呢。”
周子衿还想说些什么,但瞬间没了脾气。他早就知道。自己再多的愤懑,都会在尹若琳面前烟消云散。一汪孤独的清灰色在她眼中浮浮扰扰,如同星辰泣泪,银河流珠。
他叹了口气,“遗憾就遗憾在,城楼上的矛尖可配不上你这样精美的饰品。”
梅瑶儿被刚才的话吓得小脸煞白,泫然欲泣。尹若琳摸摸梅瑶儿的头,让她先出去等等。
等瑶儿被仆人带出门,尹若琳转向周子衿,“我们还能寄住一段时间吗?等戒严过去,我会带着瑶儿离开长安。”
“一段时间?你恰巧说到我们最缺的东西了。现在我们什么都缺,但最缺的,还是时间。”周子衿和她围在案几坐下,门在他背后自动关闭。
周子衿对少女讲了自己被贬官,发配,明天或许就要离开。当然,没有提到出卖她们地址的事。
“我们都被盯上了。”最后,他这样总结道。
说完,他们双双回归噤默。
尹若琳眸子闪过一丝凛光:“你不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吗?”
周子衿压抑住紧张问哪里奇怪。
“我们平时的路线几乎都避开了摄像设备,但举报人却能把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录像全部找到。这就有两个可能,他们要么是抓住梅观汐后,一个一个视频拿出来翻找……”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长安那么多摄像头,没人会找到夏坊一条街的某一秒去。要么是……他们一直观察着我们所有人动向……”周子衿大惊失色。
尹若琳点点头。
“这也太恐怖了吧……也就是说,他们一直都知道。可能自从我爹将你们带回来开始就不断观察着我们。而视频,只是这些人保存已久的东西……”他心里犯着恶心,想到一直以来,都有个无形的摄像头监视着自己,而他却浑然不知。这一点足够令人毛骨悚然了。
“他们只是选了这个时间发布而已,这是早有预谋的行动。”尹若琳声音仍然平淡悠远,但她紧紧抿住的嘴唇依然暴露出她的担忧。
“可是为什么……”周子衿抱住头。
被人摆了一道!他用力摁住指关节,按压处已经发白。
“我不知道。我从梅观汐被抓开始就一直感觉到奇怪,像是有人设好了局,所有事情的结果都在不可避免朝一个坑里滑去。”
周子衿思索着。威胁短信,突然爆发的太阴星君诞日灾难,然后大规模的贬官升官。
他脑中拼凑出令人胆寒的设想。
“你们之后准备怎么办?”周子衿摊手,“如你所见,我明天就得去喂蝎子了。”
他看到尹若琳凝脂般的脸蛋逐渐陷入阴影。
“如果你是怕成我的累赘,大可不必。”周子衿笑笑,“我可是巴不得找个人和我一起去荒漠里啃沙子呢,最差就是一起死在那。”
尹若琳脸上是挂不住的担忧。她有太多可牵挂的了,妹妹怎么办?梅观汐怎么办?她甚至都无法联系上他!如今唯一靠得住的人却突然说要去西域,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抉择。
周子衿站起,“明天,风轿下午启程。究竟是和我一起走,还是留在长安碰碰运气,我明天就知道了。”
他留下电磁干扰器,离开了偏房,并嘱咐侍从照顾她们今天的起居。
到第二天,周子衿再去偏房时,发现她们已经不在了。
仆人都说没有见她们何时离开的。而查找监控,只能看到在凌晨两点四十的样子,有过电磁干扰装置导致的静默现象。视频在那五分钟只看得到一片灰白雪花。
很明显,尹若琳带走了电磁干扰器,一张纸条也没留。
周子衿暗暗叹了口气,谁会想跟自己去暗流涌动的前线受罪呢?
离开才是人之常情。
下午时分,一辆华丽的四翼风轿在周家大楼顶层开始蓄能。那是一辆足足三层小楼大小的风轿,周身用彩绘的向阳钢打造,这是周家最好的风轿。
仆人正如蚂蚁般连成线条,一个接一个将置物箱搬上车去。周子衿的衣服就有三箱,都是安装了变色控温系统、嵌了柔性屏的潮流货色。
几箱货真价实的白银——硬通货在塞外总是比网络支付让人安心。还有一些镶金的餐具、生活用品、最后是那本没有名字的纸质书。
周子衿坐在风轿的窗边,他轻轻拉上窗帘,感受着粒子充能时的微震。
韩胤发来消息,询问周子衿走没走。
‘风轿在充能呢,如果你想我了,欢迎来沙漠做客。’
‘滚吧你。你在那一定好好的听到没有?我爹这几天还念叨你呢,说你那是磨炼去了,说什么大事者不惧劳也的话。估计你走几年,我耳根子也清静不了。’
‘行了行了。希望顺令父吉言。’
‘总之,兄弟,一路顺风。’
王公公仍然在罗刹国忙着和拜占庭外交交涉,周子衿这几天并没有收到他什么消息。
周子衿回复了几条类似的信息,不过更多平常走动的王公大臣们,自从那天上朝后就保持着缄默。
他还记得刚刚从清酒号下来,他们簇拥着他好话连篇的样子。
腕表弹出梅观汐的新闻,大概是他接了什么案子。结果各个媒体已经迫不及待在他们的主版面大肆分析了。奇怪,只是个大户走丢个女儿,也值得让白铃队破案?
他关掉了全息腕表,身体向后靠,整个人陷进了沙发软背。
到最后,还是只剩他自己。
“少爷,她们来了。”昆仑奴八僮汉语并不标准,他只能尽量缩短句子的长度。
“谁?”
尹若琳和梅瑶儿接连走进主舱,她们身后,跟着一个铜黄色履带机器人。
“让你独自去军营,恐怕梅观汐就再也没机会找你喝酒了哦。”尹若琳撑着机械义肢的关节,绕过水晶圆桌,坐在了周子衿对面。
在她腰间,左右横跨了两把一长一短的剑。周子衿认得她的剑,长的那把叫阳春,短的那把叫三月。
“子衿哥哥,我们把小云带来了。”梅瑶儿将小云推得离周子衿更近。“不然它会很孤单的!”
周子衿欢喜地揉揉瑶儿的头发,“我以为你们走了。”
尹若琳笑笑:“还记得你之前说过,你要做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做大唐征北将军,赶走所有魔种吗?”
周子衿红了脸,“陈年旧事而已……”
“……梅观汐说,他要做你的贴身侍卫。听你说要赶跑所有魔种,他可是高兴的不得了。”
“可是西北是波斯前线,魔种得再往北边才有了。”
少女摇摇头,如瀑的黑发随之飘动。“大唐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苦难。武人东征,不皇他求。”
水晶圆桌上,水果佳肴摆在自动控温的镂空瓷碟里。瑶儿大口大口饱餐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龙凤糕,不一会又把鱼脍一扫而空。
风轿启程了,它逐渐升入高空。
远处看它庞大的躯体,也仅如一片彩色叶子,漂浮到人造的天穹之上。
塔林区的尽头,车辆需要通过巨蛇般的龙骨,在不同浮空平台之间穿梭。直到最上层,到达真正的暖阳之下,风轿才允许离开天阙城。
三人不约而同看着窗外的景色。宏伟的玻璃大厦排满下界,大东方塔的塔尖在玻璃上愈发渺小。
霓虹渐远,他们走了。长安还在孤苦等候万千的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