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徐大人大驾光临的时候,书童小卫匆匆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县太爷和师爷。
小卫指着几个年纪大的书吏,说道:“老爷您瞧瞧。”
县太爷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紧锁眉头,很不高兴的道:“真被你说对了,险些出了纰漏。”然后对着几个老书吏,生气的道:“看看你们的穿戴打扮,蓬头污面,不是一脸的穷酸相就是一副倒霉相,穿着打补丁的长袍,方巾也不戴,身为官吏却不整齐划一,头发胡子乱七八糟,都像是从牢里刚放出来的,不成体统!”
于是乎对小卫吩咐道:“你赶快叫人去街上的成衣铺借几套文士衫来,再去喊一个剃头匠,把这几个老家伙拾掇一下,把头发胡子一律刮光,徐大人是位讲究短发平头的人,不要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卫生。”
“是!”小卫答应一声,笑嘻嘻的做了个鬼脸跑出去了。
几位年纪一大把的书吏彼此面面相觑,摸着自己心爱的胡子不胜惋惜。想胡须何辜?竟不容于县太爷,也是金陵受到净面剪头的风气日久,对此人们大多习以为常了,不然拼着辞官也不能同意剪掉象征身份的胡子。
当然,他们打定主意随便修理一下,应付应付差事,全刮掉是万万不行的。
瞧着小卫那小混蛋的背景,本来这家伙平日挺讨人喜欢的,长得俊俏人又聪明,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说起来小卫是本地人,父亲是书吏们的同僚,病死了,他们一同介绍给县太爷做了书童,不知今日他为何给老爷出了这么一个坏点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衙役抱着几套青色的中山装进来。解释道:“成衣铺没有合适的长衫,正好有一批学校换下来的衣服,穿在身上比官服气派多了。”
“这衣裳确实不错”县太爷对此表示同意,与新式军装一样,就是比老式的衣裳好看,如今连许多国子监的学生都穿了起来,至于这衣服是谁发明的,不清楚,只知道似乎与徐大人有关。
问题是年轻人适应新事物快,也喜欢尝试。而上岁数的人就不成了,一套中山装可把他们整苦了,平素穿惯了宽袍大袖,自在的很,忽然被逼着穿上又窄又紧的中山装,浑身上下不舒服。
兼且衙门中人,习惯了前恭后倨,见了上司点头哈腰,见了平民挺胸抬肚。几个老书吏一辈子不得志,瘦骨伶仃的肩膀总是佝偻着,原来被袍子掩盖的种种缺点,这一下子全部暴露了出来。反而显得十分猥琐。
但既然县太爷满意,那也只好穿着了,几个书吏心里唉声叹气,怎么都不得劲。
又过了一会儿。小卫跑进来禀告道:“剃头匠叫来了,是打山东来的大师傅,手艺好。行头新。”
县太爷不耐烦的道:“管他山东山西,是个剃头匠,不是杀猪匠就行,要快!”
“马上就到。”小卫转身跑了出去。
过了好一阵,剃头师傅还没有过来,忽然听到衙门口站岗的差人高声叫道:“敬礼!”
此乃从军营带出来的规矩,因为很多军人转为了公差。屋里的县太爷下意识的跳了起来,暗道莫非是徐大人已经到了?
还没等出来问明白,另一个小厮小胡因小卫处处得宠,心里憋了一口气,要在老爷面前表现他的伶俐,现在为了赶在小卫的前头,飞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进来,大声说道:“老爷,来啦!”
县太爷急忙向门口望了过去,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油头粉面,仪表不凡的人,穿着一件青色中山装,脚下一双亮皮鞋,手里抱着一个大皮包,很神气的走了进来。
来人不是徐大人,但县太爷老于官场,一眼就看出那定是徐大人身边的官员,先一步而来巡视的。
故此他马上迎了上去,口里念念有词,唬得书吏门连忙一本正经的坐好,规规矩矩的办起公来。
县太爷恭敬的引着这位顶威风的官员,一群官吏本想起身见礼,可是县太爷把手微微一按,示意大家伙不必起来,以示衙门的公事多么忙碌紧张。
“献茶!”县太爷请官员坐下来后,吩咐一声。
不等小胡反应过来,忽然小卫不知打哪冒出,手里端着两杯香茗,轻轻放在二位大人的面前,转过身,朝着小胡做了个鬼脸,退了出去。
县太爷面带笑容,文质彬彬的问道:“请问贵姓?”
“姓贾。”官员很有礼貌的回答。
县太爷说道:“那您是刚从金陵到敝县的,一路劳顿,请吃茶。”
官员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目光盯着几个蓬头污面的老书吏。
大家伙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糟了,还没来得及剃头呢,被这位大人给看到了,属下不修边幅毫无疑问是县太爷治理衙门的一个污点。
县太爷也发觉到了,赶忙用话岔开,说道:“您辛苦了。”
这位官员又“嗯”了一声,仍旧目不转睛的盯着几个书吏。这时候县太爷有些惊慌了,以往下来的官员从未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一副不怎么买账的姿态,大多寒暄几句,就直接请到后花园的大厅去谈话,然后接风洗尘,这位敢情是专门来挑眼的?
县太爷为了转移目标,就开始向官员介绍本县的方方面面,话说得滔滔不绝,以致不给人家插嘴的机会,此乃官场上惯用的一种策略。
从人口赋税到境内有多少贞洁烈妇,从水利设施到公共茅坑的数量,县太爷的创作天才和编谎话的本事,令大家伙非常吃惊,明明上任一年多啥事都没干,却能在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有条不絮地编出这么一套治理有方的功劳,其实全是一派胡言。
县里的事书吏们了如指掌,纷纷偷看那位大人的反应,似乎与两位科长也不过一丘之貉。因为他对县太爷的讲解毫无兴趣,大概只惦记着丰盛宴席和县里的孝敬。
虽然他看似漫不经心的过程中,不时瞟几眼几个邋遢的老书吏,人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种“吃拿卡要”的伎俩,好像对县太爷说,“你说得再好听,我也捉到你们衙门的把柄了。
当县太爷缓一口气的时候,官员问道:“说完了吗?”
“说,说完了。”县太爷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用手朝着后花园一摆:“请!”
就见这位大人巍然不动,忽然把他的大皮包打开,拿出了一块绸布和剃头的工具,说道:“叫他们来剃头吧。”
“啊?”所以在场之人都不觉的惊叫起来!怎么回事?
县太爷张大了嘴,过了好半天才清醒过来,脸上红得像只猴屁股,气急败坏的狠狠在桌案上一拍,大叫道:“混蛋!你他娘的,为什么冒充官员?”
那剃头匠一脸的莫名其妙。理直气壮的说道:“我哪里冒充什么官员了?”
师爷恶狠狠的指着他的脸,质问道:“你竟敢冒充朝廷命官!”
剃头匠还有些莫名其妙,指着自己说道:“我真冒充了吗?”
县太爷越发的生气,骂道:“混账!你不是真冒充。难道还是假冒充?”
剃头匠没有回答,一来自己是无罪的,二来这是天子脚下,不怕县令仗势欺人。再说一个小人物,堂堂县太爷岂能一般见识?神色坦然。
“你!罢了。”县太爷果然没辙了,尽管有一万种理由惩罚剃头匠。奈何是自己的一时糊涂,明明是忙中出错,这么多人都瞧见了,以自己身份,怎好拿区区一介匠人出气?
师爷知道老爷的苦衷,赶忙给搭个梯子,好叫大人下台,对着剃头匠说道:“一个剃头的匹夫,怎么穿得斯斯文文?算了算了,快去厢房给他们剃头吧。”
剃头匠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这是俺二小子的校服,因我要来金陵赚钱,非要让俺穿着,说体面。”
“行了行了,赶紧出去吧。”师爷转而对着几个老书吏,又说道:“都怪尔等平日不修边幅,惹出今天一场是非,快点出去吧。”
“都给本官刮光光。”县太爷气呼呼的说道,他不好拿一个平头百姓撒气,对自己的下属却毫无顾忌,说完气冲冲的又去签押房了。
“无妄之灾,唉!无妄之灾啊!”王老叹了口气,无端端闹出这么一桩事来,看来胡子是保不住了,一横心,拉着张老去了西厢房。
去的时候,一个个撅着嘴不乐意,结果剪了头发修了胡子回来,模样大变,看上去年轻了许多,所以他俩脸上美滋滋的,连说今晚回去非叫妻子大吃一惊不可。
最后轮到孙老去剃头,他就发现这师傅的手艺不怎么高明,拿个剃刀就像刮猪毛一样,忍不住问道:“你是剃头师傅么?”
人家说道:“我本来就不是剃头的。”
“你不是剃头的,那你是什么人?”孙老糊涂了。
他冷冷的道:“我是新任巡察御史。”
孙老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暗道今日怎么尽出怪事?呆呆的看了好一阵,问道:“兄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谁和你开玩笑。”对方一脸严肃,“本县县令风评不佳,都御使大人特命本官前来查访,你不要怕。我问你的事,你必须如实说来,如若不然,你也要按同罪处治。”
老孙眨眨眼,认为这御史是真的,赶紧一口应承。御史连续问了一些关于县太爷贪赃枉法的举报,老孙非常震惊,朝廷竟然都晓得了,这关口哪还敢隐瞒?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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