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县令退堂下来,他猜测凶手一定在众客人里面,这得需要仔细盘诘。但做的第一件事,则是马上写了一张拜帖,然后亲自坐着轿子出门。
原来他认出了旁观的徐灏,金殿面圣的时候,徐灏就站在皇帝身边,身份连两侧的公侯大臣都比不了,一开始他以为是高力士那样的宠臣,后来才知那就是靖难功臣之首的徐灏,这令程县令印象极为深刻。
而此刻徐灏为了宽解二女的心情,不顾船家的反对,特意带着她们登山散散心。
本地的石门县并非是隶属湖南常德的石门,那个湘西北门户,拥有湘楚文化和绝佳名胜风景以及石门茶的地方。
这个石门只是个很普通的小县城,大概到了后世连名字都没了,但也秉承了江南所特有的钟灵毓秀,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登临屋脊,极目楚天舒,湖泊河流成片,万里长江成一线,逶迤的山脉,奔腾的河流,美丽的田野,繁华的城镇,幽静的农舍,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一路走来,令人心旷神怡,这令二女心情好了起来,暂时忘记了昨晚的凶杀案。
山顶上有一群书生正在一边饮酒,一边赋诗。主人是刚刚打琉球回来的中年儒生,喝得琉球国王送他的酒,非常的自得。
见徐灏三人缓缓上山,儒生露出了不快神色,奈何这里是公共场合,没可能独占山顶。
徐灏感觉似乎做了不速之客,便走到另一边凭栏看起了风景,林道静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神色喜悦。
叶琴说道:“希望这一趟旅程平安顺利,不再有人死于非命了。”
徐灏想说那是事出有因的仇杀,不过说出来未免扫兴,“可惜没带酒菜。不然席地坐一会儿也好。”
忽然有书生说道:“真讨厌,难道就不能知趣下山吗?士林聚会,岂容闲杂人等打扰?”
“不识趣的人多了,来。咱们共饮此杯。”儒生高声说道。
徐灏皱了下眉,只当做没听见,小叶子和林道静皆是清冷温柔的性子,也对此视而不见。
这时程县令气喘吁吁的追了过来,因换了一身寻常便服,无人认出来,几步上前伸手拉着徐灏的手。说道:“徐先生请恕我来迟一步,先前不便贸然相认,还望多多包涵。”
徐灏回礼道:“不敢!大人能专程前来,令在下深为惶恐。”
“应该的,应该的。”程县令不是拘泥之人,直截了当的问道:“徐先生因何在那艘船上?”
“闲来无事带着晚辈想去杭州嘉善走走,就随便挑了一艘船,谁知就遇上了事。”徐灏解释道。
没等程县令继续详谈下去,那边的儒生们忽然哄笑起来。他也皱眉望了过去,恰好听见一声,“两个男人带着两个戏子登山,看来是打算在山顶上交流交流。倒是咱们耽误了人家的野趣,哈哈!”
程县令顿时沉下脸来,刚要出声呵斥这帮出言不逊的读书人,就见走上来一个脸上黑漆漆的乞儿。没注意到徐灏露出了一丝惊讶,随即苦笑起来。
小叶子也疑惑的睁大了眼睛,对着林道静说道:“哎呀。快瞧。”
那乞儿看都不看徐灏这边一眼,可可怜怜的走到书生们的面前,说道:“求老爷们赏杯酒吃。”
林道静茫然不解的看过去,程县令转而看向越发苦笑的徐灏,徐灏见状说道:“唉,遇到了我家的黄蓉了。”
“黄蓉是谁?”程县令自然不知徐灏讲过射雕英雄传,某人最喜欢故意装扮小乞儿的黄蓉。
那边的儒生大怒,说道:“走开,被你扰乱了我的诗兴,可恨之极,撵走他。”
乞儿不慌不忙的说道:“我说列位老爷相公在这儿做什么难事,竟怪人打搅,原来是在作诗呢。作诗有什么难的,还怕人搅扰?我自讨我的饭,你自做你的诗,两不相扰,有什么可恼的呢?”
儒生怒道:“面前站着个叫花子,怎么能做出好诗?赶紧滚,好端端的风雅之地,都被你们这些不识时务的人给熏脏了。”
几个下人小厮走了过来,乞儿嘲笑道:“面前站着个叫花子,就做不出好诗来?我听说唐朝有个李太白,面前坐着皇帝,又立了个贵妃,尚且能下笔如神,作出‘清平调’三首,为千古之绝唱。难道从古到今,只有李太白一个才称得上才子?列位老爷相公看上去皆是书生,只因我来了,就做不出诗?可笑啊可笑。”
被这么一番伶牙俐齿的调侃,儒生气得目瞪口呆,要忍耐又忍耐不住,要发作也不好发作,其他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有书生说道:“他不过是听了几个故事,竟敢在咱们面前调唇弄舌,晓得‘清平调’是什么东西?不要撵他,让我教训教训他。”
转过头来,书生用居高临下的语气,问道:“我且问你,‘清平调’是古风,还是律诗,还是绝句呢?可懂得?”
乞儿说道:“清平调三个字,就是诗的意思呗,何必问我。”
众人顿时放声大笑,书生洋洋得意的道:“如何?一下子就露出了马脚吧。我告诉你,这三首诗,是为了咏牡丹而作,叫做七言绝名。想你一个臭要饭的,诗体尚且不知,题意全然不解,竟敢瞎猜胡言。真真横也是清平调,竖也是清平调,清平调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吃嘛?”
众人越发的哄笑,程县令怫然不悦道:“朱门酒肉臭,身为读书人却欺负一个穷苦人,今年的考试必给他们一个劣评。”
小叶子笑吟吟的道:“大人息怒,可听闻过弘文才女吗?”
“啊?”程县令一头雾水,就见徐灏露出了骄傲的神色,林道静则吃惊的捂着嘴。
这时候,乞儿动作秀气的背着手,娇声道:“你们错了。这三首诗,不但不是绝句,亦算不得是诗。因若这三首是诗。那但凡诗词里面,可歌而不唱者,谓之诗;可歌而兼可唱者,谓之乐府。故这三首若是诗,当初的题目就该是‘咏牡丹’三字,不该叫做‘清平调’了。所谓调者,就是词曲里面的越调、商调、大石调之类是也。
玄宗天子出这个题目给李太白,乃是叫他谱曲给宫人们演习,不过是自觉天下海晏河清,朝廷无事。圣天子安坐深宫,终日看名花,亲国色,宴乐清平的意思,所以叫做‘清平调’”
徐灏含笑见一干书生顿时鸦雀无声了,乞儿极为自信的继续说道:“这三首称府的妙处,在于文采既佳,宫商协调,所以喜动了天颜。受了许多宠赐;若单单只取文采,不过是几首咏物诗罢了,为什么千古相传,以为绝调?如今列位相公。诗体也不尽知,题意也不甚解,亏得生在今时,只在这荒山野岭附庸风雅。还可以藏拙。若生在唐朝,与李太白一同应制,只怕文字都做不清楚。不但赏赐轮不到,连那两盏龙凤灯笼都不配提了,送李太白回院都沾不上边。”
一口气说完,乞儿拱拱手,“乞儿粗鲁,不知忌讳,冲撞了诸位相公,莫怪莫怪!”
众人一个个气得面如土色,恨不得一拥而上,揪住她的头发痛打一顿。
徐灏一声长笑,走过去一把搂着板着脸的乞儿,笑道:“说得好,我不是读书人,擅长拳脚功夫,不服气尽管来和我比划比划,我一个人打你们一群。”
小叶子也跑过去,亲亲热热的揽着乞儿的胳膊,俏脸笑开了花,乞儿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小叶子不依的扭来扭去。
众人惊见徐灏的气度口气,下人们不敢动手,他们又习惯了只动口。
儒生冷笑道:“敢情你们是一伙的,好吧,反正来者是客,我以为他那些话都是别处听来的,世上多了谈古说今,口若悬河之人,乃至提起笔来,反倒一个字也写不出。谁考他一下,若能笔下写出来诗词文章,也像口才那般敏捷,我们情愿让你们上坐,酒水随便饮用。”
“这可是你说的!”徐灏笑道:“我的乞儿不是一般人,随便你们考她。”
“谁是你的乞儿?”乞儿白了一眼,小叶子却瞧见她露出了一丝笑容,跟着掩口娇笑起来。
这一笑,吸引了很多人的注视,这才发觉是个难得的小美人,哪里是什么小相公?再看那一身白衣胜雪的林道静,同样是位不可多得的美貌佳人。
众人总算回过味来了,不禁全都看向了乞儿的脸,虽然故意摸得脏兮兮的,一样掩盖不住明眸皓齿的轮廓,仔细揉揉眼睛,隐约间竟然是罕见的绝色。
再看看徐灏和程县令两个男人,徐灏也还罢了,无非气质出众,倒是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咦,竟然是县太爷?赶忙纷纷站了起来。
程县令摆手道:“在外无须多礼,我也对这位乞儿兄颇感兴趣。”
众人见状只好退了回去,这些人中有一心巴结的,也有无动于衷的,当下有人问到:“你会做诗么?”
乞儿说道;“像李太白那样的乐府,自然做不出,若只要成篇不论音律,勉强可以。”
儒生暗道先前不知不觉得罪了县令,现在趁这机会以文会友也能挽回些失当之处,赶忙说道:“那取来一幅诗笺,一副笔砚给她。”
乞儿说到:“请命一个题,限一个韵吧。”
此刻的儒生再无半点骄纵之色,察觉到来人的身份或许远非自己可比,就凭能和县太爷走在一起,亦知不是寻常百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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