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七章 老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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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州城外二十里的三岔路口有一个村镇,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县城,四面是生满绿苔的青砖城墙,城墙四面是清澄碧透的护城河。

  东南西北有四座城门,每座城门外有一座数百年历史的石拱桥,名为汉家城。城内,一半城市风格的民居店铺,一半乡下农村的田园风光,非常的独特。

  相传五代十国的儿皇帝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跪地割让给辽王耶律洪光,城内当时还只是一个千八百人口的小城寨,闻讯后愤而集体改姓为汉,男女老少死守不降。

  被辽军围困期间,拆毁了一半房屋用来开垦农田,四面八方的汉人百姓纷纷赶来投奔,足足坚守了三年之久,最终伤亡大半。

  不幸又遇到了大旱,田地里颗粒无收,城池才被攻破,所有汉人宁死不降。

  大明立国后,朱元璋曾下旨修缮这座古城,朱棣也曾拨款修缮过,是以整个靖难之役期间,朝廷和燕王都不敢侵扰这里,整个城池依然保持完整,宛如世外桃源。

  徐灏没有关于汉家城的任何记忆,大抵在明末清初之后,这座代表了汉人气节的古城,最终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逛庙会的百姓如流水一般,城外的空地上传出一阵阵紧锣密鼓的喧响。

  溜达来看大姑娘小媳妇的柳少爷,手里拎着一柄折扇,穿了一身簇新的文士长衫,可惜因驼背显得很滑稽,也因驼背基本断了科举之路。

  他好奇的看了眼远方,只见人山人海,将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问道:“兄台,什么事这么热闹?”

  “是个跑江湖卖艺的班子来了。”行人回答,奔走不停的加快了脚步。

  “咱们也去凑凑热闹。”柳少爷唰的一下打开了折扇。边走边摇,十月底的深秋,非常的不合时宜。

  走到近前,奈何挤不进去,个头又不够高,就叫下人趴在地上,他踩在背上,扶着另一个下人,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去。

  与此同时,锣鼓声戛然而止。热热闹闹的喧哗声也随着一下子静了下来。啪!一声清脆的鞭子响,从被芦苇席遮住的棚圈里,冲出一匹不戴笼头,不备马鞍的雄峻白马,嗷嗷嘶鸣暴跳腾跃,吓得百姓惊叫着连连后退。

  “好家伙。”柳少爷也吓了一跳,好在有下人使劲推挡人流,没有被推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个英俊青年从人群中一跃而起。使出了个春燕三剪水,正好跳上了马背上,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立刻博得观众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

  青年在喝彩声中,头下脚上,倒竖了起来,任凭白马绕着圈子奔跑。接着又施展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骑术。

  周围的观众们正看的瞠目结舌,冷不防一匹枣红马又蹿了出来,骑在马上的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身穿桃红色的上衣。葱心绿的灯笼裤,梳着一条乌溜溜的粗大辫子,辫角斜插一大朵茉莉花,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青锋宝剑。

  姑娘二话不说,策马上前挥剑照着青年砍了过去,观众们纷纷失声惊呼,只见青年一个蹬里藏身,躲过致命的一击,他从背后抽出马刀,当下两匹马盘旋厮杀起来。

  如花似玉的姑娘英姿飒爽,英俊青年上下一身白,很有点锦衣马超的风采,观众们看的如痴如醉。

  几个下人都看呆了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刀光剑影,连喝彩声都顾不得喊了,谁都没留意柳少爷突然不见了。

  柳老爷出身于落败的书香名门,本来是通州城人,少年时迁居到了柳家村,这里有祖上传下来的几十亩地。

  他自幼厌恶四书五经,喜好诗词歌赋,成年后甘愿背负忤逆之罪,拼命巴结一个元朝千户,做了其门下的武官,二十五岁那年去了蒙古草原驻守,还娶了个蒙古妻子。

  虽然做了蒙古军人,柳老爷却又崇尚名士风流,玩弓射箭一律不会,也懒于兵书战策,只爱舞文弄墨。后来通过贿赂逢迎、溜须拍马当上了千户将军,又整整当了十年某地的镇守使,军威不振,只以诗酒闻名。

  元末时期,元朝大军屡屡失利,朝廷却普遍认为柳老爷徒有其表,不堪重用,所以从来没把他派到前线去打仗。

  但也因此刘老爷四十岁以后官运每况愈下,中年得子,蒙古妻子因难产而死,给他留下了一个畸形儿子,大抵是对其背弃祖宗的报应。

  妻子死了后,他一面四处寻花问柳,一面矢志不娶,行为更加的乖张。

  眼见大元不行了,柳老爷摇身一变要率军起义,打算接应杀过来的红巾军,哪知他素来在军中没有威望,压根没人听他的。

  为了保命,柳老爷只好灰溜溜的弃官而逃,所幸收刮来的民脂民膏都送回了老家,半路上又遇到了徐达率领的大军。

  从此柳老爷因前朝劣迹,彻底绝迹仕途,偏偏他又自命不凡,隐居在老家时深恨自己怀才不遇,而怀才不遇必然愤世嫉俗,愤世嫉俗了便会产生不满情绪,秘密结交形形色色的各路对大明不满的人。

  洪武六年,他被遁入草原的蒙元朝廷委派担任兵部尚书的空衔,命他招兵买马抗明,起初还积极的筹备,奈何大明日益坐稳了江山,元朝则被打得奄奄一息,再也没人跑来给他送银两了,不久愤而不干。

  他见独子虽说驼背可非常的精明,精打计算坑蒙村里人,把个家业打理的风生水起,很满意,也担心被官府捉拿,索性离群索居,常年隐居在十里地之外这个夹着竹篱的花园小院里。

  七十岁的老人,也没心思豢养美女了,连个小妾都没有,身边只有几个下人,也因为二十多年的隐居生活,像杨鲤等绿林好汉都不知他的底细,没人惦记。

  青堂瓦舍,房前屋后花树葱茏。院中央有一架浓荫覆盖的藤萝。柳老爷每天日上三竿了才起床,无精打采地到田野河边散散步,吃过中饭,又躺下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近黄昏,遂衣冠不整的到河边垂钓,混到了晚上,独自在院子里踏着月光,绕着树木和篱笆踱步冥思。

  虽然月光如水,晚风习习,河上吹来清凉的水汽。已到暮年的柳老爷却只感到胸膛燥热,又烦闷又空虚又无聊,他近年来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能下注追随燕王,生生耽误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而大元似乎也没了指望,柳老爷更加的郁闷加惆怅了。

  徐灏步行来到了这个藏庐居,门口,有一颗百年垂柳,三步之外便是河岸的陡坡。柳荫下。一张石桌,几只石墩,有一位二十岁的姑娘正在读书。

  她上身穿着青绸小袄,下身一条湘绣百褶裙。脚下一双绣鞋,头戴一顶白狐皮的圆帽,两条白狐尾垂下来。一张鸭蛋脸儿,春水汪汪的大眼睛。樱红的嘴唇浮漾着一抹浅笑。

  徐灏默默观察着对方,女子全神贯注,完全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

  如果不是从柳少爷的嘴里逼问出来。谁又能知道眼前宛若江南女子的漂亮姑娘还有个蒙古名字,叫塔娜呢?蒙古语的意思是龙珠,竟然是忽必烈的血脉。

  当年在蒙古草原上,风度翩翩的柳老爷有幸娶了元朝皇族众多公主中的一个,一跃成了所谓的金刀驸马。

  徐灏走上前去,轻轻唤道:“柳姑娘。”

  女子惊讶地抬起头,望着陌生的俊逸青年,目光迷惘的问道:“你,你是?”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可惜不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但我也是客从远方来。”徐灏含笑说道。

  “哦。”柳姑娘一声惊呼,这才想起了男女有别,磕磕巴巴的道:“我,我要进去了。”

  徐灏问道:“读的是什么书?”

  柳姑娘脸色红了,低头说道:“我正读一本**,西厢记。”

  “算不上**。”徐灏又信口说道:“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赠送给姑娘。”

  作为脂粉堆里混出来的,闺阁圣书西厢记那是太熟悉了,里面的经典词句真可谓倒背如流。

  二十岁还未嫁人的柳姑娘脸色更红了,徐灏此举明显太过唐突,已经有私会求偶的意味。

  “公子还请放尊重些。”即使心里很开心,柳姑娘表面上也不得不冷了脸。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说晚生仅仅是有感而发罢了,没有任何其他意思,恕罪恕罪。”徐灏轻声说道。

  他压根不管这些,因为即使不想为难对方,可也别指望会以礼相待,念几句词算啥?没有挑逗到手然后始乱终弃,已经是很给成吉思汗和忽必烈面子了。

  “你,你所为何来?”柳姑娘不知所措的问道,想一位深居多年的年轻女孩,面对一位似乎从天而降的高富帅,大抵心情不定会有多么的复杂,想走又想留,万分纠结。

  徐灏笑道:“听闻这里隐居了位前辈,所以晚生专程冒昧来访。”

  柳姑娘镇定了下心情,又问道:“奴家见过公子,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姓名暂且不说,不过我乃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徐灏再一次祭起了在士林中无往不利的官职,有个随侍朱瞻基身边的大学士忽然泪流满面。

  “啊!奴家见过大人。”柳姑娘和秀兰嫂子一样,马上一脸的敬仰,眼眸也愈发的春水汪汪了。

  正在这时,只听院子里一声响亮的咳嗽,有人学起了茅庐里的诸葛孔明。

  “大梦谁先觉,生平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祖父起床了。”柳姑娘吃吃笑道:“他每天都要念诸葛亮未出茅庐之前的这四句诗。”

  三国演义是罗贯中在元末清初时的作品,如今早已是妇孺皆知的第一名书了,徐灏的书院也出版过各种白话版本和小人书形式的书籍,还有茶馆里和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的传播,如今天南地北,随便一个妇孺都能如数家珍的说出几个其中的经典片段。

  徐灏心中冷笑,按照书里面的情节,笑而不语。就听柳老爷又高声问道:“有俗客来否?”

  柳姑娘嘻嘻一笑,抢先答道:“有士林雅客雨舟在此,立候多时。”

  就让老子见见这位明朝的老汉奸吧,徐灏不禁瞅了眼眉梢含情脉脉的柳姑娘,这么无耻的老东西,为富不仁的父亲,竟生出了这么个好闺女,真他娘的没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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