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徐灏得知方杏杏和毛国琳有可能成就好事的消息后,来了句烈女怕缠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话说得好,毛国琳一而再的做糊涂事,固然其人心生妄念,但话也说回来,不试一试谁又知道成不成呢?
以往也不是没有普通读书人有求偶之念,却皆把方宾视为不可逾越的大山,一介贫贱之士有何底气娶侍郎家的小姐?反倒是对大户人家不在乎,我有才,你有钱,也算门当户对。
却不知类似方宾此等高官根本不把未来女婿的家世放在心上,看重的是人,举手之间就能让女婿平步青云。
这时候徐妙锦和徐翠柳等人过来串门,徐灏起身出去相迎,就见迎春直直的走过来,他赶紧让过一边。
今天负责看茶的貌似是迎春,徐灏很自觉的替她做事,而迎春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闹得一早就来聊天的富氏大为惊奇,心说也太没规矩了吧?
其她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富氏发觉丫头跟瘟神似的,每个人都离她很远才敢坐下。
又见三哥过去亲切的拍拍丫头的脑袋,问她吃不吃茶和点心,她竟然理都不理,三哥也不生气,殷勤的又是倒茶又是摆上点心,还很细心的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在那没规矩的丫头手里。
忽然两个头戴牛头马面的小丫头打眼前呼啸而过,富氏皱起眉头,忍不住问道:“嫂子,你也不管管?”
沐凝雪说道:“你哥哥疼她们,再说还是孩子。以前我也觉得不妥,嫌闹得头疼没规矩,自从有了你两个侄儿后,我也习惯了吵吵闹闹,每当他们都不在的时候,静静的反而觉得安不下心来。而她们在眼前胡闹,我看着很舒心。”
富氏自然不了解为人父母后的甜蜜和苦恼,指着坐着发呆的巧春,说道:“丫头小不懂事,哥嫂当她们是自家的孩子,我可以理解。可她已经十几岁了,是不是有些过了?”
沐凝雪对此笑而不语,徐翠柳走进来笑说道:“嫂子,你送这个人来闹死我了,我现在情愿是疯疯癫癫的兰春她俩。你自己不要她。叫她来缠我?也没见整日的跟来跟去,这不是一个疯丫头么?问这个,讲那个,此等痴人,将来还有男人敢要她?”
富氏问道:“是谁?”
沐凝雪抬手一指巧春,笑道:“不就是我们那迎春姑奶奶。”
徐妙锦进来也笑道:“非但痴缠的要命,前日让她和孩子们一起练字,她手里拿着一支笔在嘴里润来润去,写几个字。润一回,看把她那张嘴涂抹的乌黑,令人又怜又气。想丫头们都是往唇上点红红的胭脂,她小姑娘家却出了黑色的胡须。不是笑话么?”
沐凝雪笑道:“我教她去闹翠柳的,为何到了姑姑那里?”
徐妙锦说道:“自然是翠柳又送我这儿来了,你们这边乐得清闲。”
一直在炕梢逗弄两个孩子的朱巧巧转过头来,说道:“何尝不来闹我?五更天就跑到我屋里。看见我在交代嫂子们琐事,不好说话儿,她便坐在一边发呆。后来我肚子里急。到里间去解手,刚坐在马子上,她就来了,站在我面前也不怕臭,拿着一本诗学入门,问看见的看字,平仄可是通用的么?
我说我现在要出恭,你吵得我出不来了,她倒好,说什么出恭差了一东,一东里没有这个字,当时把老娘我险些气晕过去,只得抱着孩子牵着她,送回你家来了。”
众人无不放声大笑,富氏这才知道敢情是个小书呆子,难怪自三哥起都如此忍让她,不禁会心一笑。
沐凝雪笑道:“昨晚我家霜丫头临走出了一个题,迎春回来就做起来,拿着稿子在院里踱来踱去,踱到她们洗衣服的桶里去了,一只脚都湿了,自己还不觉得。
新来的明珠笑着挽着她出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倒把明珠骂了几句,明珠呕了气,走开不理她了,让她穿着一只湿鞋。
我当她去换鞋了,岂知站在东边对着一枝未开的桃花发怔,恰巧下起了春雨,淋了满头。我们都忙着收衣服也没顾着她,想起来我赶忙去唤她,说雨湿了快进屋。
谁知这姑奶奶竟说雨字不及露字,湿字不及压字,当时我就说了不得,迎春真个要痴了,叫几个人强拉进来,我打了她一顿,她这才醒了,自己嘻嘻的笑,连忙去屋里换衣服了。”
众人又笑了一阵,徐灏也想起了石头记里学诗的香菱,还有当年苦学医术的香玉,而此种专心致志的例子古往今来实在是太多了。
徐翠柳问道:“是什么题?”
沐凝雪说道:“是陆游‘临安春雨初霁’里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题,当中有一句‘春雨湿春愁’,她想着把雨字改成露字,湿字改了压字,春露压春愁。”
朱巧巧笑道:“活该被雨淋,这句诗不亏了她。”
徐翠柳说道:“有志竟成,将来她的诗学,恐怕还在我们之上呢。”
徐妙锦忽然说道:“我对门有户二三十年的老邻居,近日来求我,大家一起帮出个主意。”
“什么事?”徐灏过来问道。
徐妙锦说道:“此事就得你来出面,邻居娶妻也有十年了,一介寒儒屡试不中,近两年度日艰难,他妻子忍受不住,想跟了别的男人过好日子,丈夫不忍分离,苦苦哀求,他妻子还是执意要走,就连把岳父请来又是责备,又是好言相劝皆不管用,屡次以不逊之言顶撞自己的老父亲。”
徐灏说道:“这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了,没有谁对谁错,分了也好。”
徐妙锦慎道:“只有劝和的,哪有劝分的?我也不听你的大道理,此事就落在你头上了。”
徐灏报以苦笑,女人不讲理时真是要命,说不得领命而出,也是最近闲得慌。
让家人领着穿街到了对面。一片低矮的平房前,正好赶上一个穿破衣服的文人送一个老人出来,头上也戴着一顶破烂方巾。
“就是他家。”家人解释道。
老人边走边气愤的道:“家门不幸,生出这样不成器的女儿来,贤婿你也不必气恼,或留或休,任你的意思,我也不管了,就当没有生过她。”
一看就知这翁婿俩是一对迂腐文人,徐灏拿出士林做派。神态谦和的拱手道:“在下徐灏,请教。”
女婿忙停住脚,一丝不苟的回礼,说道:“贱姓平,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平字;贱名儒,乃汝为君子之儒,这位是家岳。”
一开口酸腐之气扑面而来,赶得上邬斯文了,类似之人古时真的不要太多。脑袋本来就不灵光,又读死书多年,整个人更迂了,能把自家打理好才是怪事呢。
徐灏重任在身。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就住的不远,彼此都是近邻,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观二位贤者面有不愉之色。想请去酒楼一坐,一来亲近亲近,二来也是开导之意。不知肯否赏光?”
翁婿俩显得挺高兴,读书人之间交往讲究个随意,不加思索的同意了,其实是肚子饿得咕咕叫。
到了附近的酒楼,点了几个菜,吃到一半时,徐灏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酸就酸吧。
果然平儒述起苦来:“小弟自二十岁毕婚,今已十年矣,贱内与小弟同庚。小弟一介寒儒,只靠笔耕糊口。
不意两年来,年成荒歉,没人读书,这砚田也就荒芜了。去岁还将就苟延,到了今年,就力不能支,三旬九食竟是常事。
在当初,灶下以不举火奇,近日竟以举火为奇。真正是空如悬罄,家徒四壁。古人云:“啼丰年之饥,号六月之寒。不意此二语竟是为小弟而设。
不想贱内忍受不得,竟有个要别抱琵琶之意,原也怪她不得。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终朝枵腹,如何过得?她去意甚切,小弟多年伉俪,何忍分离?意有不舍,再四苦求。其如她塞耳弗听奈何?贱内执意不回,小弟不得已求了家岳来,以大义责她,以好言劝她,她决意不从。适间反以不逊之言顶撞了家岳,所以家岳忿怒而去。”
这番话估计平儒每逮到个人就说一次,滚瓜烂熟不带喘气的,徐妙锦的版本和他一模一样,幸亏徐灏心里有数,听的不算费劲,也是被邬斯文等人给活活逼出来的。就好比不会外语的人到了外国,用不了多久就能听懂当地语言。
老人把肉吃到肚子里,叹了口子,说道:“先生,非我唐突得罪,你这真是何不食肉糜之言了。我们当初弄了一顶烂头巾戴在头上,以为是功名的一个进步,何等兴头?谁知吃他一生的大累。
当初指望飞胜黄甲,脱却这盖皮,就可以耀其祖而扬其宗,封其妻而荫其子,大其居而改其门,华其身而充其腹。不想毫不如意,其如命何。
老学生自十五岁游庠,乡试过二十余次了,那朱衣老先生在暗中,他那尊头就不肯略点一点,那柳汁比金子还贵重,就不肯洒一滴在我寒士身上?拿轻不得,负重不得,不稂不莠,行动又要惜三分脸面。
家中釜甑生尘,儿啼女哭,真有乞丐所不堪者。老学生今年虚度七十有五了,岂但三月不知肉味。孟夫子曾云:七十非帛不暖,五十非肉不饱,老学生比五十又多了二十五年,成年累月还不知何者为肉。
昔日听得一笑谈:一贫士终年食菜。一日,有人以羊肉饷之。他夜梦五脏神云:羊踏破菜园了。老学生今日求其踏破菜园而不可得,至于衣服,不要讲衣帛,请看我这鹑头百结,捉襟露肘的样子,求寸布如异锦之难,其寒家之境况,可想而知了。自给犹无所措手足也,而况于女儿女婿乎?
当日古人有一个,正合了老学生的近况。道是:三更半夜睡不着,惹得我心焦躁。蹬的响一声,尽力子吓一跳。原来是把一股脊梁筋儿穷断了。”
徐灏皱着眉听完,心说你诺大年纪依然不知世务,一味顾着读书人的体面,不肯弯下腰去工作赚钱养家,焉能不受穷?
眼看似乎平儒无可救药,徐灏说道:“嫂子既然不愿留下,就算勉强留住人,也留不住心,与其成天吵吵闹闹,还不如放她走呢,起码好聚好散。”
平儒叹道:“小弟岂不知此,其如此哀不何?”
这时老人问道:“请教先生贵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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