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位年轻人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各自坐好,桌上笔墨纸砚俱全,考官是位五十岁左右的老者,面相很和善,笑眯眯的端着一盏热茶。
徐灏选了一个角落里,低头看了眼纸上的题目,一个是论语题“从者见之”,一个是孟子题“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知之也,施施从外来。”
很多年轻人显得大失所望,他们都以为不过是对上几副对子,做一两首诗词就完事了,谁知道竟然还得考八股文章。这八股文看似简单,实则多少人一辈子苦苦专研四书五经,到头来甚至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头发花白的老童生比比皆是。
八股文这玩意徐灏不懂,也不准备弄懂,那题目果然和朱高炽手札里写的里一模一样,按照原定计划,只要自己把背诵好的两篇文章写上,然后就可以静候佳音了。
可是突然之间,徐灏觉得如此作弊太不光明磊落,就如同先前那个年轻人所说,滥竽充数,早晚会被拆穿本来面目。
徐灏的自信来源于后世所受到的正规教育,他觉得自己的教育程度起码相当于一个明朝秀才,而且要比秀才的综合素质强很多。历史已经证明了方向,八股文章必定会被淘汰掉,不管它代表了什么。
起笔应该破题,就是开篇先把题目点明,而且只能用四书五经中的内容,论语的破题是“从者为之将命,鉴其诚而已”,明初四书的文章字数限制在三百之内,五经为五百字。
这一刻徐灏管他什么老八股,直接来了句“我为卿狂。”老子就直接点明来意,怎么地吧?至于承前启后的承题,则来了一句,“匹夫而为天下法,一言可为天下师”。
往下就是四比了,也就是后世的正文,这是难度最大的部分,所谓逐条分析,正面如何如何,反面如何如何,既考了学子的分析理解能力,也考词语对仗、音韵转换能力,四比如同四副对联。上下要词性相对,平仄相对。
徐灏深思一会儿,随手写道:“举杯邀月,对影三人,醉倒花间,谁能长醉不复醒?抽刀断水,举杯消愁,浮世伤悲,谁能清欢不烦忧?”甚至一时心血来潮,连同标点符号全都给写上了。
既然都文青了,那就干脆文青到底吧。徐灏又提笔写了一串连自己都起鸡皮疙瘩的东西,最后该收合了,乃是整篇文章的结束语,要求八句之内。
徐灏又思索了下,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年终总结报告,马上臭不要脸的写道:“全心全意为公子服务,做好本职工作,爱业敬岗。
第一要有责任感;即积极主动的态度,深入扎实的作风,认真负责的精神,公子的学业就乃小生的责任。
第二要有激情;激情是吹动船帆的风,激情是工作的动力,如同灵感可以作出千古名诗,激情可以和公子一起快乐的携手完成学业。
第三要有一颗感恩的心;圣人说过,良好的心态决定一切。沐家是小生的衣食父母,要懂得感恩回报。就像是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就对你笑,要以感激的心对待公子。”
乱七八糟的一堆写完,那字迹说好听点,好似龙飞凤舞,放荡不羁,说难听点,嗯,还是不要说了。
徐灏用嘴吹了吹纸上的墨迹,落款写道前世一凡夫俗子尔,金陵徐灏。然后起身走到考官面前,递上卷子。
此刻那十九个埋头奋笔疾书中的年轻人,最快的不过刚刚写完一首题目的草稿,人人都惊讶于某人的速度。
这年代早交卷不是什么好事,即使是后世早早交卷都会给老师一个不好的印象,那说明你不稳重。
果然考官看都不看卷子一眼,说道:“你这文章还早呢,回去用心读书吧,再过两年你若再来,我取你。”
“咳咳,我姓徐。”徐灏先小声提醒,接着一本正经的朗声道:“先生好歹给一次面试的机会,也不让我白来一趟。”
“哦哦。”考官暗中眨眨眼,装模作样的沉吟了下,指着下面的年轻人,说道:“也罢,我出个上联考你,场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
“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就像是暗号一样,徐灏马上对答如流。
考官一听笑道:“看你心诚,就取你了。”“多谢先生。”徐灏奸笑了下,拱拱手转身离开。
最靠近他俩的一位年轻人皱眉自言自语道:“似乎这对子好像在哪听到过?”
他要是个参加过科举的秀才,那就只定看到过,可惜他不是。江南贡院那高堂上就供着这幅对联,意思就是说这一场考试公廉明正,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舞弊,朱高炽故意用这对联作为接头的暗号,可见对此种行为还是颇为看不顺眼的。
而徐灏也没有让他失望,完全没有照抄,那考官拿起卷子一看,整个人都惊呆了,他读书以来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此等文章!
按规矩来说,这完全是一派狗屁不通嘛。细细读下来,他又不能不承认此文很是新奇感人,有可取之处,就是行文太罗嗦,简直就是满篇的大白话。
考官摇摇头,反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直接递到内宅吧,能不能被录取就要看造化了。一等所有人都考完,他把其中最好的卷子选出来五六份,连同徐灏的一起交给管家。
管家临走时,考官还特别说明:“这其中一份实乃特意博夫人小姐一笑的,你要记得解释清楚。”
管家一头雾水的进了内宅,把卷子给了丫鬟,丫鬟又送到夫人面前,这黔国公夫人正闭目养神中,一旁的沐凝雪把一叠卷子直接拿了起来。
丫鬟记得管家的叮嘱,就说道:“有一份先生嘱咐过,夫人和小姐看了必会一笑。”
“是嘛!念给娘听听。”黔国公夫人来了兴致。
沐凝雪拿起最上面某人的大作,看了一眼就噗嗤一笑,轻哼道:“一浪荡子而已。”
“写的什么?”夫人更有兴趣了。
沐凝雪红着脸说道:“破题写的‘我为卿狂’,乱七八糟,完全驴唇不对马嘴,真是的。”
夫人会意大笑道:“原来人家是为了我儿而来,呵呵!咱家又不是真正的考场,爱怎么写都不相干,你快念给娘听。”
“是。”拉了长音的沐凝雪无奈叹气,只得念给母亲听。头一句匹夫可为天下法就令黔国公夫人咋舌:“此人好大的志气。”
沐凝雪不屑的道:“猖狂。”
“不好这么说。”夫人正色道:“这满朝勋贵早年谁不是穷苦人出身?有句老话说莫欺少年穷,可不能小看人。”
不服气的沐凝雪乖乖点头,当念到抽刀断水时,夫人品味再三,笑着点头:“好,果然有才华。”
“娘,这都是拾前人牙慧。”沐凝雪忍不住了。
“我就觉得好听,能说到娘心头里去。”夫人幽幽一叹,“自从你爹故去后,娘真想长醉不醒。”
“好一个卖弄聪明的家伙,可恶。”
沐凝雪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继续轻声念道:“我想打开心房,让清风徐徐拂过,吹散心中阴霾。
不在乎世俗冷眼,无论岁月流转,静默在红尘一隅,淡看红尘烟雨,笑观沧海浮沉。一个人只要守着内心的安静与坚强,任世间风云变幻,我自内心波澜不惊,恬淡安然。”
沐凝雪蹙眉细细回味,夫人一样动容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令人心动的文章,比起那些诗呀词呀,这看似浅白的语言更能让娘感动。”
其实沐凝雪已经呆住了,这一番话竟像是自己的内心写照,完完全全就是说的自己,她哪里知道此乃所有文艺女青年的通病,俗话叫做臭不要脸。其实一首名句,任何人听了都会有感受。
这般新颖的语句到底是出自谁人的手笔?难道是他?一个背影浮现在沐姑娘的脑海中。
沐凝雪急忙念了下去:“爱一个人,去欣赏她;看那凝寂在高山上的雪,静守流年中细水长流的平淡,默守岁月中云淡风轻的清浅,盈一份傲骨芳华,坦然面对人生丘壑,走过四季风霜;掬一捧清欢,在简约的四季里,携手相爱的人,静看日落烟霞、飞雨落花,纯净简单的日子,亦可过得有滋有味、诗情画意。”
一口气念完这一段,沐凝雪已然无法坐住了,轻轻放下卷子,盈盈起身,脚步依依的去了。
好半响,夫人一声长叹:“来人,放这混账东西进府,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好大的胆量,竟敢惦记我宝贝女儿,先重打八十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