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殿位于位于甘露殿以东,乃是皇后寝宫,前方的正政殿是皇后接见朝廷命妇之所,皇后宴请女客的宴会一般也在立政殿进行。
万春殿、正政殿的南北进深和甘露殿、中华殿对称,分毫不差,东西宽度却只有甘露殿、中华殿三分之一。
正是夜色深重,万春殿膳堂灯火辉煌,宫女、内侍在一旁垂首侍奉。
桌子之上,放着各色菜肴。
说来,杨广虽然不像先帝那样克勤克俭,但是于吃食上,也不太讲究,一日三餐,不过八菜二汤,荤素搭配,瓜果蔬菜。
雍容华贵的皇后萧氏,坐在桌子旁边的坐榻之上,萧皇后今年三十九岁,容貌姝丽,岁月似乎也似乎对她格外温柔,眉梢眼角不见丝毫皱纹,就连身姿也是窈窕曼妙,浑然看不出孕育过几个孩子的模样。
她身着一袭浅黄宫裙,纤腰高束,将玲珑曼妙的身姿映衬出来,修长白皙的脖颈下,锁骨精致如玉,抹胸下是秀挺双峰。
葱郁乌发高高挽着妇人髻,别着一支金钗步摇,将一张国色天香、艳若桃蕊的脸蛋儿映出,纵是不施粉黛,也难掩绝世芳姿,而眉梢眼角间,流溢出一股轻熟、妩媚的风韵。
举手投足间,更是气质典雅、端娴。
她此时手拿一沓手稿,津津有味、目不转睛的读着。
萧皇后从来就享受不到公主的荣耀,她从小就被父亲萧岿送人两次,尤其是跟着家境贪寒的舅父之时,吃过不少苦,因此她虽然贵为梁国公主,可她与普通人家的孩子无异。不过先后养她的叔父、舅舅从来没有疏于教育,使她小小年纪就学到精湛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算术、厨艺等杂艺也是无一不精,当她学会了这些,又以帮人抄书、卖艺的方式补贴家用。
更厉害的是,她第二任养父、舅舅张轲体弱多病,可是家里穷得差点揭不开锅,根本就没有钱给舅舅治病,于是她便照着舅舅收藏的医书自学医术,最后又学到十分精湛的医术。时至今日,有些御医治不了、判断不出的病,她只要号过脉,便能判定是什么病,然后精准的对症下药。
不过这些能力,这生活所迫,并不是她喜欢而去学的东西,嫁给杨广以后,她也只是本能的精益求精。
她喜欢的是什么?
是记载稀奇古怪、奇闻逸事的逸书!
用现代的话来说,萧皇后就是一个小说迷;这些年以来,她把杨坚、杨广收集到的‘逸书’都读了个遍;有的,甚至读了好几回。
她手中这沓手稿,是萧颖送来的。妹妹知道她喜欢看逸书、闲书,便将杨集无聊之时写的手稿夹在求教安胎的信函之中。
书信和杨集的手稿傍晚刚到,萧后想着离丈夫吃饭的时间还早,看完书信,便拿着手稿坐在膳堂之中看了起来。
写得半文不白,倒是和金刚奴那个不学有术的小家伙很匹配,然而用词描写颇有经传史书之神韵,更重要的是与生僻晦涩、冷峭漠然的不同,它充满了非常可读的故事性。
她是被开场词引入坑的,读完之后,感叹一番,便问了问宫女、内侍,当他们都说离杨广用膳时间还早,便接着读了下去。
这一看就入了迷,浑然忘了时间在悄悄飞逝。而宫女、内侍见她如此沉醉其中,根本就不敢出声打扰她。
于是,被萧皇后忘记了的杨广,便饿了肚子。
萧皇后一口气读下来,恍若看到金戈铁马、枭雄遍地、名将如云、谋臣如雨的东汉末年。
虽然手稿中的许多故事取材于民间故事、野史、人物传记,有的甚至还是天马行空的夸大其辞,但是以东汉末年为背景之后、串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效果自然与单个故事不同了。尤其对史实材料的取舍,也意味着编排故事能力的不同。
一路看到第四回废汉帝陈留践位、谋董贼孟德献刀。
萧皇后掩卷,美眸之中隐隐约约流露一抹了然之色,喃喃自语的说道:“乱汉者,竟是袁绍?”
以萧皇后的见识,自然看出袁绍给何进出的主意完全是用心险恶:毕竟仅仅只是除掉十常侍而已,单凭何进这个大将军所掌控的京兵,就可以轻松完成,根本用不着调边兵入京,可袁绍却出这种馊主意,这不就是故意捣乱吗?
再联系到袁绍、袁术后来的不王而王,萧皇后便知道袁绍这个主意是这袁家争天下做铺垫。
“什么?”问话的是杨广,他知道爱妻喜读逸书,一旦沉醉其中,便不可自拔。回来之后,便看到爱妻傻乎乎的沉醉于书中。
不用问,杨广就猜到她又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逸书了,于是也不打扰,自己坐在桌边吃了起来。此时听她忽然来了句“乱汉者,竟是袁绍?”便抬头询问。
“啊?”萧皇后愣了一下,见丈夫已经坐在桌边吃上了,正用好奇的目光看来,旋即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走了过来,在桌边坐下,抱歉的看着杨广:“二郎,我……”
“不必解释。”杨广笑了笑,好奇的问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你看书这么着迷了,你看的究竟是什么书啊?三国志?”
说到这里,杨广又否决了:“不对,三国志枯燥冷峭,不至于让你如此忘我。”
萧皇后轻轻笑了笑,一边拿起一双筷子,一边说道:“是金刚奴写的逸书,名字叫做,内容与似是而非。阿颖知道我喜欢看书,便将的手稿和信函一起送了来。金刚奴写的仿佛有魔力一般,一读便不可收拾。”
“是吗?”杨广来了兴致,笑着说道:“那家伙不久前写了、,将王孝通、王通狠狠的羞辱了一遍,然后又以王孝通二十道为赌局,将西行的大儒赢得一个子儿都不剩,而且还有很多人欠下了天文数字……这帮人在凉州大学倒是食宿无忧,可他们不是官员、不能住凉州到关中的驿站,都为回程路费发愁呢!”
说到这儿,杨广居然幸灾乐祸的嘿嘿的笑了起来,似乎又感觉在宫女、内侍面前有损自己的‘威严形象’,于是轻轻咳嗽几声,令宫女、内侍一律退下。
萧皇后轻笑道:“这个我倒未曾听过。”
“此事都传遍关中了。”没有外人在,杨广便呼呼嘿嘿的笑了起来,边笑边深有感慨的说道:“当初我头脑一时发热,怂恿初出茅庐的金刚奴去突袭伊吾,没想到那小子真敢,而且还干成了。此刻回想起来,我都替他捏一把冷汗。”
萧皇后怔了怔,失笑道:“人们都说先帝用人识人之能、无人可及,这才让金刚奴有了出头的机会;又有人说二郎慧眼识英才,这才支持纨绔之王披甲挂帅……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啦!金刚奴骨子里就是一个纨绔,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志,之所以去凉州当官,是我和阿耶连哄带骗所致。”杨广笑着说道:“我和阿耶知道他去打伊吾的时候,其实都吓了个半死;后来怕他惹事,便打算把他调去冀州,可是步迦可汗大军迅速南下、他本人又跑去了大湖区,我们也只好将错就错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小子这么厉害……”
萧皇后听了杨广的话,愣了好半天,讷讷的说道:“这么说,金刚奴是给你们逼着走到这一步的?”
“正是如此。”杨广乐得哈哈大笑,杨集是被杨坚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才认了一个火长之职,打算带着十个大头兵继续在京城打纨绔;可是杨坚觉得他各种理论知识已经足够,差的是实战、实干经验,只要稍加锻炼,便是第二个真才实料的卫王。
杨坚为了让杨集当官,可谓是煞费苦心,把独孤敏忽悠去了洛阳之后,立马让杨集在凉州、幽州、交州三选一……而且杨坚担心爱子心切的独孤敏回来找麻烦,还让杨广忽悠杨集,说凉州很和平、是一片没有战争的乐土,当杨集认账以后,立马又像送瘟神一样把杨集轰去了凉州。
就这样,杨集被他们父子骗去凉州当总管、当刺史;接着,又被步迦可汗逼着打仗,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番模样。
至于民间所说的什么自小继承父志、什么誓不与突厥共天等等美好传说,通通都跟杨集没关系。可是战神、军神的美好形象已经被塑造出来了,现在便是杨集本人跳出来解释:说他原本只是一个准备混吃等死纨绔,人们也不会相信。
每每想到杨集以奇葩的方式登上战神、军神的宝座,杨广就想笑。
更难得、更让杨广喜欢的是:杨集官当到了这一步,仍然像以前那样不贪权、仍然像以前那样“不思上进”;只要他回到京城,就赖着不走了。
一赖就是几个月。
至于凉州的事,他屁都不管。
若非轰他,他根本就不回去。
上一次,还是凉州官员搞不定凉州之事,写信都写到了宫中,而杨广又见他把京城搞得乌烟瘴气,才像赶瘟神一样把他赶走。接着,他又去祸害慕容卑、东突厥了。
在杨广的心目中,杨集还是杨家那头大纨绔,只不过他祸害对象的级别实在太高了,远非别家纨绔能及。
杨广一直以为自己是完美的追求者,眼中容不少半颗沙子,可是和杨集一对比,差距立马出来了。杨集给他的感觉就是“与罪恶不共戴天”,一旦觉得某样东西不对劲,就去搞。
搞了个乌烟瘴气,跑了。
他以前在外面闯了祸,一溜烟就往皇宫里头躲,而且找的人始终是独孤皇后,一见面就喊救命,英明一世的独孤敏皇后偏偏就吃他这一套;哪怕他明明错了,独孤皇后始终只是乐呵呵的对对方的家长说“孩子嘛,哪有不顽皮的?孩子打架很正常。下回,让你家孩子打回去便是。”
话是这么说,但问题是,杨集有独孤皇后护着,便是杨坚都不敢收拾他,谁敢让自己的孩子打回去?
所以最后每一次,都是杨坚在独孤皇后施压之下,以权谋私,可是杨坚又不好意思直接出面,于量他又向儿子们施压,让他的儿子去帮杨集擦屁股;久而久之,杨广他们兄弟都习惯了。
对这一点,杨广几兄弟羡慕惨了,想他们小时候,只要有人告状,母亲根本就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先狠狠的揍一顿再说,搞得他们兄弟宁可被外面的人打,也不愿回家告状,因为他们知道母亲揍得更疼。
“据阿颖说,他们要回来了,按照信上的时间算,他们已经出发了。”萧皇后看了杨广一眼,问道:“二郎让他们回来的?”
“我没有啊!”杨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答道:“我没有说过让他们回来啊!”
萧皇后皱眉道:“阿颖信上说,他们知道迁都在即,便回来了。”
“我根本就不打算让他们回来!尤其是金刚奴,我实在怕了他。”杨广看了看面色不对萧皇后,解释道:“不是我不欢迎他们,而是我知道金刚奴。这家伙就是一个祸根,一旦回来,准没好事。我怕他将迁都大喜搞得乌烟瘴气。”
萧皇后眸光闪了闪,忍笑道:“阿颖还说他们回来以后,就不打算去凉州了。”
“不行!不行!不行!”杨广脸都变了:“金刚奴闯祸的本来越来越大了,若他留下,那还得了哇?还是让他继续在凉州祸害别人好了。”
“那我写信让他们回去好了!”萧皇后想不到杨广身为皇帝,也“怕”杨集;当然,她也知道这种“怕”,并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很复杂……
“那倒不必。”杨广的心情很复杂,既希望杨集回来、又不希望他回来。
老实说,杨广对杨集还是蛮头疼的。他喜欢杨集脑海里千奇百怪的奇思妙想、喜欢杨集搞事的本事,很想把杨集留在身边出谋划策,但同时,又被他闯祸的本事弄怕了。
想法不是不好,而是太激进了,比如说他听说自己要削弱关陇贵族在军中的力量时,便出了一个十分煞气腾腾的主意:那就是集中两三百万大军去杀吐谷浑、突厥、或许高句丽。当要杀成功了,鼓励对方投降,只要对方休兵,己方就止兵了;等到对方积蓄了足够兵力,再怂恿对方反悔,然后去打攻坚战,等双方士兵死得差不多了,再让对方投降、再让对方集中兵力……
如此往复的将军队拿去送死,关陇贵族掌控的军队死绝了、天下太平了,皆大欢喜。
你听听,这是人干的事吗?
虽然他杨广痛恨关陇贵族,恨不得将关陇贵族安插到军中的子弟屠光,可是普通士兵又有什么错?
况且,人家关陇贵族也不是傻子,如此再三,人家看不出来?
所以杨集这种凶残、没人性的办法太要不得了、太不人道了、太没有脑子了。
光是一想,杨广就感到毛骨悚然。
治天下,哪能这么瞎搞?
要是按照杨集这种办法去搞关陇贵族,这天下非乱不可。所以呐,那小子虽然聪明、虽然会打仗,可到底还是嫩了点,根本就不懂政治是妥协。
但是杨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仿佛有魔力一般,让他欲罢不能;要是他本人长期呆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绝对受不了那些想法的诱惑。
所以,还是让那小子继续去祸害异族好了,等他成熟了、懂事了,再调入京城也不晚。
想到这里,杨广又说道:“他写了什么,让我看看。”
“要不先吃好再看?”萧皇后看了几个回目,知道有一种魔力。她担心丈夫看了,欲罢不能。
“没事,我想看他到底写得如何。”
“好吧!”萧皇后想到杨广的定力,将放心的起身,将那厚厚的手稿拿了过来,说道:“三国演义以一首词开场。”
“读来听听!”在文学一道,杨广对不学有术的杨集还是蛮佩服的,小时候只会写那些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歪诗,除了“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啪的一巴掌,不知死多少。”还有令他受罚的‘岸是绿’……
可是后来如有神助一般,写了许多让人震惊的诗词。
在这方面,杨广也服他。
虽然不是自己所写,但毕竟是自己开了一道新的大门,而且还是自己的弟弟写,杨广与有荣焉。
萧皇后伸出雪白如羊脂白玉手指,翻开纸张,螓首微垂,借着灯火诵读起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萧皇后的声音珠圆玉润,娇软、轻灵,竟是把豪迈雄浑的读出了另外一种韵味。
杨广将夹着的菜又放回了碗里,面带笑意的说道:“美娘这般一读,金刚奴如是听到,也不知是何等心境?”
萧皇后轻笑道:“这首词甚为豪迈、悲壮,有英雄功成名就后的失落、孤独,又有隐士对功名的淡泊、洒落。但是这词就是有些老气横秋了一些。”
杨广道:“若是宦海沉浮的致仕官员所写,不仅老气横秋,而且还是怨望于上。”
萧皇后:“一首诗而已,至于吗?”
杨广见萧皇后一副樱桃檀口微张的模样,心头也有一抹火热生出,笑了笑:“但这是仕途一帆风顺、战功赫赫的金刚奴所写,那就是没有把古往今来的英雄放在眼里……但不得不说,他的的确确有这个蔑视一切的资格。而且这种狂放,也符合做人作事的风格,若不轻狂,那还是金刚奴吗?”
这首词如果是起落起落、失去权力的老臣写,那么隐藏在慷慨雄浑、看破世情之下的,便是对皇帝对朝廷的怨恨。但杨集一出生就是王,而且又没有受到丁点挫折。所以他写这种诗词,完全就是年少轻狂,跟他那张扬的个性十分吻合。
“……”萧皇后闻言无语。
和着说,只要是金刚奴,哪怕是杀人放火、满山放火都是对的,而别人,连点盏灯都不行?
“我当然不会因为一首诗计较什么,这若是其他人写,也不会计较。”杨广似乎明白萧皇后所想,笑着道:“诗人嘛,都这样喜欢夸张。想当初,贺若弼当着阿耶的面写反诗,结果又如何?他敢反吗?不敢。连他一个大将军都不敢,诗人又能做什么?敢做什么?所以不必大惊小怪。”
“正好,可以让这首诗刺激刺激那些墨守陈规、不思上进的老臣。”
说着,杨广便伸手接过书稿,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一看,就把饭都忘了吃,左手里的碗筷都忘了放。
杨广长期批阅奏疏和公文,提取文字信息的速度极快,不亚于后世的老书虫。
看到矫诏讨董的时候,杨广不禁想到尉迟迥传檄造反,当初的杨坚,又何尝不是书上的董卓?
接着看下去,杨广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扫而空,脸色倏尔凝重、倏尔疑惑、倏尔若有所思。
每当他若有所得,又迅速翻阅下去。
对汉末英雄、枭雄的描写仅仅只是一个单薄的历史形象,而杨集写的,则是添加了许多艺术加工,使每一个人都变有血有肉、跃然纸上。
此外还有桃园结义、三英战吕布、孟德献刀、青梅煮酒论英雄等等后世耳熟能详、现在却没有的经典典故,充满着引人入胜的故事性、可读性。
杨广一口气读完六回目“焚金阙董卓行凶,匿玉玺孙坚背约”,不觉已至亥时,正要继续往下翻阅,却抓到了桌布,翻回来看了最下方,却是可恶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下面呢?”杨广忽然抬头,目光熠熠地看向萧皇后。
萧皇后摇了摇头:“无了!”
杨广放下碗筷,甩了甩手,郁闷道:“怎么能这样啊?怎么能无了呢?”
“我哪知道?反正就这些。”萧皇后无辜的看着杨广,怂恿道:“我也挺郁闷的。这不上不下的,让人难受得要命,要不,你派人去催催?”
“咝!”杨广站了起来,焦躁的踱了几圈,向不知何时进来的杨安吩咐道:“传令下去,派几名精锐连夜去找卫王,他人可以晚一点到达大兴,但是的稿子,必须给我送来。”
“喏!”杨安想了想,他也不知圣人和皇后看的是啥,便顺势问道:“圣人,若是卫王也无了呢?”
“那就让卫王在马车上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