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朝崇道,为天下持度牒的道士划分品秩,有十二品道阶,相应衣冠不同。
初入三清之门,道阶为末三品,头顶平冠,身着黄陂;七至九品,头戴玄巾,着黄褐道袍;道阶至四到六品,则玄冠四叶,瓣象莲花,紫纱为袍,青罗作里;至于头三品,头顶元始宝冠,法服九色章黼,灿如诸天云霞。
然而方外道人隐居清修,不持世俗度牒,自然没有道阶,唯有龙虎山正一派例外。
正一自开宗立派以来,既在洞天福地清修,又深入世俗教化;大乾每一州郡,皆有正一观,全派上下,均受道阶。
田彦和作为敕封的五品洞玄真人、天师弟子、正一派祭酒,行走天下时自然按仪轨穿着,只是那身紫青道袍残破,浸染着几道血痕,饰有四叶莲花的玄冠也歪了半截,显得颇为狼狈。
“诸位道友,有礼了!”
田彦和轻轻落下,向众人拱着手,开口却是镇静平和,没有一丝慌乱。
不愧是天师嫡传弟子、晖阳境的高人……
余霜从莲鹤方壶发出的那道鹤鸣声平复,睁开眼,偷偷望着田彦和。
他年约四十出头,方脸、白净,额头生着微细皱纹,眼神柔和而深邃,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冲虚淡然的风度。
刚才见的那柄青剑及玄武镇兽似乎被他收起,只腰间挂着方巴掌大小的铜镜,隐约透着丝血迹。
“方才仙府中,想必是一番惨烈争斗……”余霜无声地念着,心里充满疑惑。
她瞥了眼神色各异的众人,深知此时并非她开口发问的时机,与悠悠醒转的秦冲对视了眼,低眉静听。
仙风道骨的陶崇昼轻甩拂尘,略微向前,沧桑面孔上泛着笑意,开口道:
“贫道陶崇昼,茅山紫阳观观主,曾与田道友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再见,道友修为更胜往昔……”
“道兄客气了!”田彦和轻笑了声,转向一身青褐、发髻端正插着乌木簪子的余长青,接着道:
“桃花教的声名,贫道也有耳闻,有礼了!”
余长青略微颔首,脸上挤出似笑意。
“不知两位是?”
田彦和深邃的目光扫过余霜及秦冲,略微停顿,便转向两位身着浅蓝道袍的年轻道人。
“东海流波山,沧风真人座下,”
“宁浮生!”
“颜崇!”
“见过……前辈!”
宁浮生与颜崇朗声道。
“原来是沧溟派的高足,倒也少见入中土!”田彦和瞥见两位沧溟弟子略显不情愿,不禁哑然笑道。
东海沧溟派向来少于中土道门交往,因此交往时辈分称呼混乱;加上沧溟派素来不喜正一,这声前辈也是叫得勉强。
田彦和转向手持羽扇、头顶纶巾、身着粗布麻衣的隐先生,凝神盯了会,笑道:
“隐先生,当真气度非凡;方才九宫八卦阵中初见,此番便是第二次见了……”
“一介散人而已!不比田道友冲虚淡然,长生有望……”
隐先生停下羽扇,望着这位晖阳境的正一祭酒,接着道:
“请教田真人,方才仙府中发生了什么?”
余霜面色惊疑,瞥了眼众人神色,不由得竖起耳朵。
……
……
月光柔和,映着初阳谷中稀疏的树影,仙府所在已全然塌陷,一只乌鸦呱呱啼鸣着,从上空飞过。
田彦和望了眼众人,轻吸口气,缓缓地道:
“贫道例行巡视河南、山南两道正一观事务,昨日经符离郡城,有所感应,便来历山一探。
“先入外围迷雾,后至谷中九宫八卦阵,才知有仙府出世。”
田彦和眼神微动,略顿了下,道:“阵中见陶道兄那柄清净拂尘、及桃花教《赤霞玉章》所衍红光,故未打扰……
“后来在艮山境中遇到隐先生,之后深入坤宫,打算进入仙府,便陷落通灵四象阵中。”
原来如此……
余霜瞥了眼面色冷峻的父亲及略泛笑意的陶崇昼,不由得暗叹一声。
“田道友不愧是天师嫡传,年纪轻轻便有晖阳境修为,却是远超老道……”陶崇昼捋着胡须,轻笑道,“那后来呢?”
田彦和面色微动,闪过一丝余悸,道:“通灵四象阵发动,气势慑人,变化万千,凭借恩师赐下的青霜剑、白蛟镜两件法宝,才勉强坚持半个时辰……”
便是那方铜镜了……不知道那青霜剑收到哪里……正一派家大业大,想来那青霜剑或许比倚兰剑更胜,余霜抱着收服不久的法器飞剑,一时有些失落。
“眼见要支撑不住,蜀山派商无缺师伯正巧来此;商师伯堪堪超脱五境,又执掌白虹仙剑,瞬间将局面逆转……
“只是通灵四象阵变幻无穷,饶是商师伯修行《浩然正心法》多年,也被困了大半日……”
田彦和叹了声,望着众人,接着道:“通灵四象阵破后,我在谷中有所感应,西方石屏山有人窥视,想来破阵时你们倶看在眼里了……”
隐先生眉头凝重,停下手中羽扇,问道:“仙府之中呢?”
余霜不由得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她自幼修道,最爱听闻羽化成仙、白日飞升的仙人传闻;这次隐秘的历山之行也是祈求数次,爹爹余长青才答应带她出来的。
“仙府中,早有人先入……蜀山派商师伯、东海铜鼓仙、连同我,方见到莲鹤方壶,便被困在仙府,等禁制破灭,才得以脱身。”田彦和惋惜道。
“那宁封仙府是什么样?”
余霜并未在意先入之人,脱口而出道,转头望见父亲余长青目光凌厉,瞥了一眼。
“你便是桃花教余霜吧!听闻你年纪轻轻便至琴心三叠的境界,未来可期……”
田彦和目光柔顺,略微颔首,缓缓道
“仙府原是一处寻常山洞,宁封子前辈施展大法力开辟出数十里方圆的空间,其间光芒流转、灵气浓郁……
“多说无益修行,徒增见知之障……”田彦和望了眼一脸期许的余霜,又叹息道:
“只是仙府诸般法宝虽多,铜鼓仙、商师伯与我三人依次进入,法宝便一齐飞出,因被莲鹤方壶吸引,却被困住。”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在洞口守着便有诸般宝光飞出……余霜心神平复,暗暗想到。
“方才那人,究竟是谁?”
余长青拧着脸,想起方才那道诡异的黑云,以及犹如黏附的黑雾,不由得开口道。
“玄冥宗主,乔玄!”
田彦和心存余悸,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魔教!”
陶崇昼面色一怔,脱口而出道,握着拂尘的右手竟隐隐有些颤抖。
……
……
片刻后,余霜面色惊惧,嗫嚅着,低声问道:“魔教不是早已销声匿迹?”
“我也未料到竟遇魔教中人,而且是消失百年的玄冥宗主乔玄,如今想来,尚有几分余悸……”
田彦和神情复杂,目光略过众人,接着道:
“百多年前的那场灭魔之战,几乎将魔教消灭殆尽,魔教三宗尽灭,附庸的十几个旁门小派也作鸟兽散……”
陶崇昼面色微动,似勾起伤心往事,幽幽叹道:“灭魔之战,先师坐化前曾言及,此战牵连甚广,甚至有真仙出手……
“经此一战,我道门元气大伤,至今未能恢复……
“先师师兄弟九人,连同茅山派几位长老,倶殒身岭南道荒山中,唯有先师存活下来......”
陶崇昼说着,转向一脸黯然的余长青,道:“长青子所在的桃花教当年也是损失惨重……”
怪不得如今桃花教衰微,父亲极少提及师门长辈……余霜面容惊骇,望着父亲神色,脑海不断闪念着。
宁浮生与颜崇面面相觑。
灭魔之战,他二人也鲜有耳闻,只知教中几位师伯师祖参与,回来后一意清修,对当年事缄口不言,今日才知惨烈如此。
隐先生眉头紧皱,略迟疑了下,开口问道:“蜀山派商无缺来此,想必是追那乔玄……看来当年那桩传言便是真的?”
余霜心生疑惑,望着几乎是默认的田彦和,静静听下去。
“听闻当年蜀山派的袁丹期与玄冥宗主乔玄有私交,甚至勾结魔教,才令道门损失惨重,以至其师兄齐无物身死道消,蜀山内部生了龃龉……
“后来袁丹期散尽修为,不知所踪……当时的峨眉七子,折去两位,后来鹿神子代师收徒,收下商无缺,但至今峨眉七子也仅有六人……”
隐先生有些唏嘘,接着道,“这一甲子来,商无缺纵横天下,四处降魔卫道,才挽回蜀山派大半声名!”
田彦和长叹一声,瞥了眼众人,正色道:“魔教乔玄现身,夺走莲鹤方壶,此事非同小可!
“旁门左道作乱,如今魔教又出,这天下越发不安定了……”
田彦和说完,从袖中摸出道青符纸,心念一动,那道符纸渐显出墨字,而后化为一枚纸鹤。
接着他捏起纸鹤,轻吹口气,望着纸鹤展翅翱翔,往南方的夜空而去。
做完这些,田彦和转过身,发现那位不肯透露来历的隐先生正望着自己,开口道:
“田道友,正一门下是否有位叫陆安平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