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道人面容俊朗,眼角生着几道细纹,油亮的发髻上,乌木簪隐约透着幽光,很有一股高人风范。
只是眼中那股倨傲神色,让陆安平颇不舒服,以至于初见其腾云驾雾时的崇敬,也少了大半。
但他明白,这道人毕竟是修行人,真正懂神通法术的方外修行人;在凡夫俗子眼中,几乎与神仙无异,难免带些傲气。
于是他起身,抬起头,略带怯道:“我叫陆安平,是历山城里的……孤儿!”
那道士盯着打量了会,随手一抛,那柄倚兰剑腾空而起,舞了个剑花,又复归入余霜背上那镌刻兰花纹饰的剑鞘中。
余霜走上前,轻声道:“爹爹,是我将陆安平请来,在山中做向导的......”
青衣道人轻哼了声,似乎有些不悦,转身走向面色苍白、正盘腿打坐的秦冲。
玄冠老道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白瓷瓶,走到余霜身前,道:
“这是聚灵丹,先服一粒,调息三个时辰,再服第二粒。”
随后又转向秦冲,关切道:
“至于秦师侄,所幸没伤到道基,吃了这聚灵丹,再修养月余,境界或能更进一步。”
“还不快谢谢陶师伯!”
青衣道人略显严厉的声音传来,余霜躬身向玄冠道人行了一礼,甚至正在打坐的秦冲也站起来,拱手作揖。
“真是个严师......”
陆安平心中想着,那玄冠老道却摆摆手,黄裙轻摇,来到自己身前,满是皱纹的面孔上堆着笑意,道:
“老道陶崇昼,茅山紫阳观观主,方才那位是桃花教的余长青道长。”
陆安平也学秦冲样,拱手作了一揖,道:“多谢仙长出手相救!”
陶崇昼将拂尘一摆,上下打量了会,笑道:“仙长是万不敢当的......“
略沉吟了下,他轻捻着颌下白须,继续道:“你方才被那独角火蛇咬了,快上前给贫道看看!”
同是化外修行人,这陶老道却是一片仁厚......陆安平满心感激,忙道了声谢,走上前。
陶崇昼先是俯身看了眼陆安平小腿上的赤红疤痕,又让他将手伸开,掌心摊平,仔细端详了许久,这才伸出右手两指,搭在陆安平左手腕上。
一股微弱的气流从陶老道指尖传出,倏忽进入陆安平体内。
那气流从腕间流到小臂,又到肩胛,沿肩胛缓缓直下,到脊椎时,全身有些酥痒发麻。
所幸酥麻感持续不久,那气流便上升到了颈部,又缓缓至眉心,似乎停顿了下,又绕到舌尖,最终经前腹,停在气海。
“怎么样?”
看着陶崇昼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陆安平开口问道。
“那股火元没什么大碍!”陶崇昼捋着白须,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吃惊:
“你却是个修道的好材料,资质也算得中品!”
听到这话,余霜眉头一惊,凑近前来;秦冲更是不由一愣,睁开双眼,甚至那倨傲的余长青也停下动作。
“修道,资质?”陆安平顿时眼前一亮。
先前听秦冲的意思,身具资质才可修行。陶老道的意思是自己也可修行?甚至可以像他们一样腾云驾雾?
陶崇昼手捧浮尘,语气超然道:
“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
“万物生灵,最适宜修行的是人,只因人身炉鼎暗合天道。无论经脉骨骼、五脏血气,还是三田九窍、周身三百六十五处窍穴,八万四千毛孔,皆合天道。”
接着他眉头微沉,叹道:“然而,并非人人皆能修行!“
“我道门修行讲究资质,所谓资质,即是先天的禀赋,炉鼎与天地灵气契合的程度。类似佛门说的,群生根器,各有不同。”
”有了资质,便有得窥大道,长生久视的可能。“
陆安平听得神往,不由得问道:
“道长的意思是,我可以修行,甚至可能长生不死?“
“你夜间睡梦,可曾感觉下腹生寒,冰冷难耐?”陶崇昼没有回答,反而没来由地问了句,
陆安平略惊疑,但没有多想,开口道:“半夜时发作一阵,往往持续个把时辰。”
他这寒症自幼便有,多方寻医问药也不见好,后来流落到历山,乔大叔让他每晚喝一葫芦酒,勉强也可抗过去。
陶崇昼略点头道:“夜半子时,水火交泰,正是阴气最重之时,此时发作倒也正常。”
言毕,继续问道:“你是哪一年生辰?”
“甘露九年,五月初五。”陆安平有些不解。
“如今也满十七了……”陶崇昼捻了捻胡须,长叹了声,道:
”你这炉鼎先天不足,怕是活不过二十岁!“
“这……这是怎么回事?”陆安平一脸茫然,呆呆地看着陶崇咒。
”你先天阴寒之气太盛,伤了炉鼎,能平安长到今天,已是殊为不易。“陶崇昼抚着浮尘,继续说道:
”若是自幼便有人指点你修行,或许可打通窍穴,延寿个三五载。如今么,便你有天人之资,也活不过三年......“
“这......“陆安平低下头,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深入骨髓。
他没想到宛若神仙般的陶老道会带来这样的噩耗,内心充满巨大的惶恐与不安。
幼年时偶然听到的”五月子,生子不长养“的流言又浮现于脑中。他生来便没了父亲,母亲也在他三岁时病逝,相依为命的伯父也死在逃荒的路上......
如今便轮到我了么......陆安平嘴唇干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依稀瞥见余霜正望着自己。
于是他侧过身,抹了把脸,又抬头道:“道长,您这样神通广大的修行人,也没法子吗?”
“血气已知,荣卫已通,五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这是生下来便注定了。”
“我虽是方外的修行人,可也不是神仙,到了这份上,也无能为力。”
陶崇昼拍了拍他肩膀,缓缓道。
陆安平沉默了会,开口道:”经义上讲生死有命,大概是勉强不来的。“
说完,他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向陶崇昼行了一礼,然后提起短矛,转身往山下走。
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余霜熟悉的声音:”陆安平,你且站住!“
他转过头,只见余霜走上前,脸上浮现出复杂神色,略顿了下,递过三块明晃晃的银锭,轻声道:
“拿着,你应得的。”
陆安平接过银子,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陆安平的身影渐行渐远,余霜回过神,看着一脸沧桑的陶崇昼,问道:
“陶师伯,这陆安平真的没救了么?”
陶崇昼捻了捻须,叹道:“办法是有......却也接近于无......”
他瞥了眼不远处的余长青,缓缓说道:
“若是有改造甚至重塑炉鼎的丹药,或许可救他一命......”
”传说中的不死药,谁也没见过;便是上三品的灵丹妙药,玉液七巡丹、龙虎如意丹、赤龙丹,也只在正一、清微、太白这几家大派才有,而且极其稀少......“
“这少年没有那样的机缘,可惜了一身不错的资质......“
“个人有个人的机缘。”余长青神色睥睨,开口说道:
”这少年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便逃不掉!“
而后他轻挥大袖,望着近处的石屏山,缓缓说道:”是时候做好准备了!“
余霜嗫嚅着,到嘴边的疑问还是没有问出口。
……
……
日近西山,天空似乎被染成黄色,无数道光线从晚霞中迸射出来,映出陆安平长长的影子。
四顾空空,积雪丛林里传来乌鸦凄厉的鸣叫;冷风过处,陆安平觉得彻体生寒。
他提着短矛,走在雪地上,心如死灰,泪水抑制不住地从眼眶中落下。
他希望今天的一切只是个梦,像他晚上做过的无数个梦一样。
什么化外修行人、修行资质、斗法、飞剑、遁地、腾云驾雾、桃花教、紫阳观......等他醒来,还是在寻真观的床榻上,在乔大叔的鼻息中迎来第一缕晨光。
可他明白,发生的事情永远无法抹去,方外的修行人也没必要欺骗自己。
他长叹一声,抓起团雪球,砸向跟着惊叫的乌鸦,看着它扑棱棱飞走。
天色渐渐暗下来,脚底积雪也逐渐发硬,甚至凝结些冰碴子,踩上去发出阵阵脆响。
陆安平借着雪光,沿条便道走了两个多时辰,才从山上下来。
城中灯火早已熄灭,黑暗中传来几声喧嚣;他走过那条走了无数遍的驿道,听着临近村舍传来的婴孩啼哭,觉得毫无意义。
他抬起头,发现今晚的月亮竟然如此圆、月色也如此美。
月下的历山,一片宁静平和,但他明白余霜他们那些方外修行人还在继续寻找,只是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穿过坡前的小径,隐约看到观中有些火光。陆安平略迟疑了下,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过庭院,抬头望了眼观前黑匾,轻叹了口气。
陆安平推开门,发现那方红泥火炉正熊熊烧着;神像下,乔大叔挺拔地站着,睁着右眼,微笑道:
“今天有什么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