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曰:制诏北海相,扬武将军,灌亭侯刘孟彦闯。
将军本为宗室,自幼流落民间。今起于北海,平定盗患,甚欣慰之。诏即日还都,与新年行祭天大典,拜祭祖庙,钦此。
这是一份制诏,上有皇帝信玺和尚书令印。
是皇帝拟旨,而后通过三公下达,所使用的对象,也献于郡太守和将军以上的官员,普通人根本无法看到。
不过,而今曹操奉天子以令诸侯,这皇帝制诏是否是由汉帝所拟,谁也不清楚。
至少在刘闯的记忆里,他此前授齐郡太守和扬武将军的时候,已经领受过这种制诏,所以对制诏上的皇帝信玺,并不陌生。
“孟彦,可看出端倪?”
钟繇颁布完了诏书之后,看着刘闯问道。
刘闯面色难看,“这是曹操所出?”
钟繇点点头,“曹公不想徐州战事再持续下去,而且他认为,继续下去的话,已没有任何意义。到最后,无非两败俱伤的结果。所以他希望能够尽快停止战事,更诚意邀请你前往许都。”
“钟先生,我并无得罪之意。
只是曹操所为不想两败俱伤,乃是借口吧……据我所知,袁三公子屯兵黎阳,对许都虎视眈眈。而荆州刘表也蠢蠢欲动,所以曹操才会这么说。去许都?若公子去了许都,恐怕是凶多吉少。”
不等刘闯开口,陈宫便抢先说话。
一旁张辽则露出不屑之色,好像是说:你曹操怕了就是怕了,何必用这种借口?
事实上,这种借口说出,又有几人相信?
钟繇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这位,便是公台先生?”
“正是陈宫。”
“曹公曾言,公台先生才干出众,也非常可惜,当初你从他身边离开。”
“非我要离开他,曹操倒行逆施,残杀名士,非人主所为。我离开他,也不过是另寻明主耳。”
钟繇道:“公台先生,我并不是想要和你讨论谁对谁错。
只是我想问,你认为这份制诏,孟彦可有推辞的余地?”
“这个……”
“曹操奉天子以令诸侯,也可以奉天子讨伐不臣。
此天子制诏!乃天子所拟,你以为孟彦能有其他选择?他若不接,便是抗旨不尊。抗旨不尊的结果是什么,我相信你非常清楚,那便是视为谋逆。孟彦本为皇叔,为天子所重,故而才能有今日的成就。可若他背上谋逆之名,那你以为,天底下还有多少人,会愿意跟随他?”
“这……”
陈宫脸上,也露出纠结之色。
张辽则眉头紧蹙,半晌不语。
若刘闯没了天子的名头,情况肯定会变得非常糟糕。
别的不说,就算曹操不讨伐他,他抗旨不遵已是事实,弄个不好就会变得和吕布之前的情况一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甚至连他的部曲,也会出现波动。这种情况,的确是很恶劣。
刘闯双眼微合,一直没有说话。
待钟繇说完之后,他突然冷笑道:“那依舅父所言,我便该伸着脖子,让那曹操一刀砍下来吗?”
钟繇叹了口气,“我知孟彦和曹公误会颇深,然当今世上,能中兴汉室者,唯曹公一人。
孟彦你莫要不服气,我也知道你很有才干,短短数年间便有了而今的成就。可你要清楚,你有今日之成就,盖因你父余荫保护。若非你是陶兄之子,若非你得康成公支持,又怎可能如此迅速的站稳脚跟?你勇力无双,你才干过人,却终究少了些资历,也错失最佳时机。
若十年前你崛起青州,我必倾钟氏之力助你。
可现在……
孟彦,大局已定,你难道就看不清楚吗?曹公得正统之名,即便是袁绍将来也未必是他对手。你心高气傲,未必愿意真的臣服于袁绍,如此便夹在两人之间,你以为能讨得便宜嘛?
孟彦,听我一言:放手吧!”
钟繇这番话,说的是情真意切。
刘闯也很清楚,钟繇是为他着想。
看起来,钟繇是坚定的曹操拥趸!
只是,让刘闯放弃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这番基业,而后向曹操投降?他做不来……
且不说他和曹操已撕破面皮,就算是没有撕破,他做了这许多事情,又岂能和曹操相处?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莫以为曹公真就没有底气和你一战。
他渡过淮水,之所以一直不肯出兵,便是在着手安排。前日,江东孙策派遣使者在淮阴拜会曹公,已经同意,会出兵夹击广陵。你所依仗着,无非孙策那二十艘海船。可若是孙策夹击你,你认为又有多大把握?孙策之所以同意,便是因为曹公为正统,他又怎可能拒绝?”
刘闯脸色一变,心里顿时一冷。
人道三国铁马金戈,又怎知三国人心丑陋?
江东小霸王,一直是他前世喜爱的人物,本以为他交好孙策,更以二十万斛粮草换来海船,不使孙策为难。可谁又料想,孙策到头来,居然会同意和曹操夹击自己?想想看,能为一方诸侯,哪一个又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今日为敌,明日为友,说穿了,诸侯也不过一群*子。
谁给的钱多,就跟着谁。
孙策?
刘闯眼中闪过一抹戾芒,哼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言语。
县衙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沉闷。
张辽陈宫二人,更握紧了拳头,脸上杀意森然。
“孟彦你想回北海,却也非长久之计。
曹公难道就不知道你回北海,便如放虎归山吗?他这一道制诏,便是摆明了态度。
你遵旨,尚有一线生机;你若不遵,便是抗旨,便是谋逆……到时候,你以为袁绍会真个帮你不成?”
钟繇说罢,站起身来走到刘闯身边。
“孟彦,莫要怪舅父不帮你,而是如今局势,已无法帮到你。
这份制诏上,有尚书令印。尚书令是何人?我想你也清楚……文若将中兴汉室的希望,都托付于曹公身上,所以断然不会允许你这样的变数存在。这份制诏,依照曹公之意本不想发出。说穿了,诏你还都,一纸敕令即可。但文若还是发出这制诏来,也是向你保证,绝不会坏你性命。
制诏发出,天下人皆知。
你为天子所召,曹公即便要杀你,也要三思而行。
你可知道,我被曹公安排在下邳整整十日,直到你弃守淮阴,曹公才命我前来……公台方才说的不错,袁三公子的确是蠢蠢欲动。但又能如何?有文若坐镇许都,又有夏侯妙才和曹子孝留守,你以为袁尚能有几多胜券?若袁绍倾河北之力,曹公或许会为之担心。可袁尚……”
钟繇冷笑一声道:“非是我小看他,他绝非文若对手。
至于刘表,更不足为虑。张绣此前被曹公打得吓破了胆,而刘表手中,不过乌合之众,又能成得什么大事?孟彦,听我一句劝,罢了心思,随我回颍川。我和文若,保你一世富贵。”
这一句话,已经把钟繇的立场表现的非常清楚。
刘闯抬起头来,看着钟繇,目光中透着一抹森然。
而钟繇则毫无惧色,目光迎着刘闯,面露坦然之色。
他虽然是和刘闯第一次相见,但是这两年来,他对刘闯的了解,却颇为深刻。
他相信,刘闯会做出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舅父远道而来,想必已经累了,还是先去歇息吧。”
刘闯长身而起,大袖一甩,转身便离去。
钟繇在他身后道:“孟彦,我知道你心里或许对我不满,但我却是为你好,绝无半分私心杂念。曹公给你的时间不多,若初十你不予答复,他便会起兵来攻。而今广陵郡,早已人心惶惶,百姓思定。而陈珪和陈登父子,在广陵威望颇深,你又岂能占得便宜?望你三思而行。”
刘闯身形一顿,却不理睬钟繇,径自离去。
看着刘闯的背影,钟繇也不禁嘴里发苦,暗自叹息一声,转身往外走。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刘闯会因此对他心生不满。
换做任何人,恐怕都会感到恼怒异常。
可在他看来,刘闯真的是太年轻了……威望资历皆不足以担当大任。曹操不管怎样,那是一步步杀出来的威望。从黄巾之乱时崛起,刺杀董卓,二十二诸侯讨伐董卓,无数次亲临战场,在一次次失败当中,建立起而今的威望。更不要说他奉天子以令诸侯,羽翼已经丰满。
这种情况下,刘闯和曹操相比,差距实在太大。
他此前靠着刘陶的余荫和郑玄的威望,在北海国站稳脚跟,更夺取东莱。
可是这根基,却实在不够牢固。
这次徐州之战,就可以看出端倪……曹操不是收拾不得他!若曹操真要狠下心找刘闯的麻烦,刘闯就算是有北海和东莱二郡,也根本无法和曹操抗衡。既然如此,又何苦来哉呢?
不管怎样,我问心无愧。
我所为者,乃汉室江山之中兴,更是为大兄而着想。
想到这里,钟繇深吸一口气,步履随之变得更加坚定:总之,我定要说服孟彦,保大兄血脉!
县衙后宅花园里,刘闯坐于凉亭中,一言不发。
钟繇的选择,他可以理解。
说实话,钟繇能够为他着想,说出那番话,已经是情真意切。
虽说名义上,钟繇是他舅父。可事实上,刘闯和钟繇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愿意这样保他,也算是尽了心意。
可他那番话,却实在是有些打击人。
但转念,刘闯又释然了!
他自一千八百年后重生于三国,对于三国时代,了解颇深。
所以,他知道他还有机会……而钟繇虽则是经世之才,那荀彧更是国之栋梁。可时代的局限性,又怎可能知道后世的发展。别的不说,他们又怎可能似刘闯这样清楚,袁曹之间的战争,足足持续了八年。哪怕是曹操统一了北方,却从未中兴过汉室,到最后汉室被曹操的儿子所篡夺?
这是刘闯的优势,可是他不能告诉别人。
他还有机会,而且颇有希望能够成功……
为一方诸侯,指挥千军万马,大旗一挥,千个人头落地!已经品尝过醒掌杀人剑,醉卧美人膝的滋味以后,又岂能会甘心屈居人下?别的不说,马超最初是何等风光,横行关中,杀得曹操割须弃袍。哪怕那只是演义,却足以显现出,马超当时的厉害。结果归附了张鲁,投降了刘备之后,又是什么结果?被人猜忌,家破人亡;到最后不得重用,郁郁而终……
刘闯心里非常清楚,他已经不再是那种可以忍气吞声,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刘备可以忍辱偷生,那是因为他还没有真真正正,品尝过权力的滋味。而刘闯,却已经感受到那那其中的美妙味道。所以,再让他去卑躬屈膝,他做不来!即便是明知山有虎,他也只能向虎山行。
可是……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刘闯的思绪。
抬头看,却是陈宫和张辽前来。
二人在凉亭中与刘闯见礼之后,便坐在两侧。
“公子,若孙策背信,当如何是好?”
孙策在丹徒,屯兵两万。
从丹徒到江都,不过一衣带水,甚至不需一日便可以打过来。
他手中,握有强大水军,可以渡江而击。到时候刘闯只能被动防御……若江都被攻陷,广陵危矣。
广陵若被占居,刘闯后路随之被断。
十日……
听上去似乎不是太长。
可刘闯知道,曹操也好,孙策也罢,都不可能给他留有这么长的时间。
局势正如钟繇说的那样,已经坏到了极点。
刘闯抬起头,看着陈宫道:“公台,我有一事相求。”
陈宫一怔,连忙起身躬身道:“公子何来‘求’字一说?但有吩咐,宫定当从命。”
在陈宫想来,莫非刘闯求他的事情就是,让他拖住曹操?
哪知道,刘闯道:“我要公台与文远,率飞熊卫即刻离开高邮,前往东陵亭。
同时,我会让子仲和文向协助公台……我在这边,拖延十日,待海船返回,你们即刻登船,离开广陵,返回北海国。”
这一句话出口,把陈宫和张辽都吓住了。
两人相视一眼之后,突然屈身匍匐低声,“公子岂能如此?
公子乃北海之主,断不可如此冒险。辽与公台,愿留守高邮,死战阻敌,护公子安全撤离。”
“安全撤离又能如何?
钟元常说的没错,这次乃皇帝制诏,我根本无法抗命。
若我抗命,北海危矣。到时候曹操以谋逆造反之名出兵伐我,那袁绍恐怕也不会出兵相助。所谓诸侯,不过无情无义之辈。我曾厚待孙伯符,到头来孙伯符不还是一样,要来伐我?
一旦我抗旨,北海必将遭遇战火波及。
说实话,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北海国也未曾做好准备……
所以,我决意前往许都。
曹操针对的是我,而不是你们……公台,你莫要开口,听我把话说完。”
刘闯站起身来,走到凉亭栏杆旁边站定,看着满园凋零之色,发出一声幽幽叹息,“公台,文远,我真的可以托付你们吗?”
陈宫张辽站起身,疑惑相视一眼后,齐声道:“温侯将巨阙予公子,我二人便为公子部曲。
公子仁义宽宏,实乃明主。
我与公台愿肝脑涂地,为公子效命。”
刘闯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看了看张辽,又看了看陈宫,“肝脑涂地倒不用,我只要你二人到北海之后,依我所命行事。”
他停顿一下,而后用力呼出一口浊气。
“建安二年,我初入北海,便已经觉察到,北海非我根基。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着手进行安排,为日后谋划。人说我心向袁绍……哈,我又岂是一袁绍能够所制?我之所以与袁绍走近,实乃为将来布局。可惜,还是有些仓促了!若再与我一年,我便可以大张旗鼓行事。公台,我要你到北海国后,立刻与康成公联络,告诉他准备行事。
我已安排人,向袁绍请求,愿以北海、东莱两郡,换取辽东辽西之地。
同时,我也着人打造海船,到时候公台配合郑师,从海路将南山书院众位先生,连带书卷典籍,一同运往辽西临渝。前年,我已着我妻兄前往临渝置业,到时候可将南山书院,安置于临渝城。
文远,你到北海之后,请与我亥叔、黄忠和太史慈三人合作,与步骘、吕岱配合。
将我在北海国所有重要的产业,通过海路迁往孤竹城……我要你扼守肥如,关闭辽西与幽州一应联络。他日我等能否再临中原,便要靠两位多多费心。我将我这基业,托付两位。”
说完,刘闯拱手,向张辽和陈宫一揖到地。
张辽陈宫两人,只觉脑袋发懵!
他们看着刘闯,半晌说不出话来……陈宫更是心中感到无比震惊,难道说公子早就安排了后路?
这得要多么长远的眼光!
两年前他初入北海国的时候,吕布气焰正炽,而曹操方经历宛城之败。
他居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谋划未来。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开始,刘闯就预料到今日的结果。
此何等眼光和见识!
“那公子准备,前往许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