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户所城的高处看,敌军象是大群的灰色蚂蚁一般,蜂拥而至了。
在客兵军阵右侧后,是数十面大鼓轰隆隆的敲响着。
大片大片的客兵在诸多将领的指引下,持续向前。
哪怕是在这种时候,就算奋力排阵摆开,客兵的阵列也还是相当的混乱,甚至是杂乱无章。
田地里头,官道两侧,灌木和林地里,到处都是拿着刀枪行进的客兵将士。
这些人操着山东口音,骂骂咧咧的随着自家将旗前行。
客兵分为十几部,从千总旗到游击将军的将旗,再到参将旗,副将旗,总兵旗,旗帜有数十面之多,在田野和大河边缘,到处都是丈二高到丈六高的高大红旗。
在旗帜指引下,客兵们还是按各千总,游击,参将,副将,直至总兵的各家营伍向前行进着。
少则一二百人,多则五六百人至千多人左右。
看来就算是姚文谦这个总兵,直属的部下还是没有超过两千人。
这也是刘泽清疯狂扩军的结果,眼前的这些将领在崇祯十七年之前,最多领兵几十到几百人,职位可能就是从千总到都司,守备,游击。
刘泽清本人不过一镇总兵,麾下是没有资格再出现其余总兵或是副将,参将等大将。
诸多大将都是朝廷直接任免,而且是各有信地驻防,比如戚继光从山东都司的练兵都督佥事,直接任为参将就是任宁绍台参将,宁,绍,台这三地便是戚继光的防地,他领的也是宁绍台的参将营兵,兵种来源是当地的诸多卫所军。
也因为卫所军不堪用,在营里戚继光练兵练的再好,道理说的再透,军饷发放和军纪执行都有板有眼,最终的结果却是临阵时这些兵上了战场随时都可能逃走,只要情形稍有不利,把主将一丢转身就跑,这些兵根本不带犹豫的。
就算戚继光在战后斩下多颗首级,这些兵油子还是我行我素。
因为战场上一跑就是几百上千人,再凶残的主将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斩首。
随大流一跑就能保命,万一被斩首也就是几百分之一的机率会砍到自己脑袋,这些兵油子的算盘也是相当清楚。
戚继光无奈之下只能奏请朝廷重新募兵,不再用市井之徒,也不用老兵油子,全部改用朴实的农民和矿工,然后再用自己的练兵之法训练。
同时也是将饷银提升,本色折色每兵有一两多的收入,对农民来说算是高收入,一般的数口之家,一年辛苦名义上能赚五六两银子一年,但其实百姓是落不下银钱的。
当了兵,每月关饷,吃住都在军营,只要不死,一年好歹能攒十来两银,在高额的军饷刺激和严格的训练,加上戚继光的指挥天才,其后的戚家军才名扬海内,成为大明有数的强兵。
哪怕是戚继光被排挤后郁郁而终,其部下在万历二十年前后的壬辰倭乱还是表现最好的南兵,攻克朝鲜的南兵,就是戚家军的一部份。
到万历末和天启初,在辽东战场上戚家军还是有不俗的表现,特别是浑河血战,戚家军最后的余烬与川军配合与八旗兵血战到底,给了无往不利的八旗兵极大杀伤。
大明的营兵就是这样,每个将领个性和特色鲜明,带出来的兵就是表现不同,如李成梁的辽镇骑兵,马芳的大同骑兵,戚继光的浙兵,俞大猷的车营兵等等都有各自表现不同。
总体来说,南兵训练好,军纪好,是大明最顶级的强兵。不光是浙兵,还有广西兵和四川土司兵,都是南兵中的佼佼者。
就算是广东和福建的水师,表现也比北方水师强的多。
北兵则是彪悍勇武,个人武艺好,擅长骑射突袭,但军纪普遍很差,营伍间斗争不停,内部倾轧厉害。
西军则是集南北大成,既是彪悍勇武,又有良好的军纪,是明军营兵最为出色的集体。
但不论南军北军西军,各营伍都是层次分明,除了戚继光在短时间内拥有大量部属外,将领们最少在表面上是不能拥有自己的直属副将和参将,游击各营,更不要说在总兵之下再任总兵了。
也就是崇祯十七年之后乱象频生,刘泽清本人不过一总兵,其麾下已经又有了多名总兵,如高杰和刘良佐麾下都是各有多名总兵,左良玉麾下总兵更多,达二十多名总兵,这在崇祯之前是绝无可能之事。
若戚继光时能有二十个总兵麾下,练兵在十万以上,怕是真的没有后金什么事了。
眼前的客兵表现,却是愧对这些所谓的总兵,副将,参将之名了。
大片的客兵没头苍蝇一般,根本是谈不上什么阵列,只是一团团的士兵猬集在一起,一并向前进行而已。
越往前行,则地势限制越多,客兵们逐渐被长壕沟垒尖桩所阻,姚文谦刘泽润刘之幹等人只得逐渐把步兵往左侧和中军集拢,原本大面积散开的万余兵马,逐渐集中到不到二里的正面,士兵们挤挨在一起,队列拉开老长。
骑兵原本是想放在右翼,但长沟深垒对骑兵的限制更大,刘可成只能移动骑兵至河边左翼,那边有大片的临河灌木和林木,骑兵在其中行动也相当狼狈,但也是无可奈何。
刘可成还放了二百多骑兵在大阵侧后,这是为了防止那一股勇悍的骑兵在战时又来突袭大军后路,这也是无奈之举。
众将都是被闵元直等骑兵不要命的孤狼式的袭扰方式给打怕了,宁愿在会战之时减少二百骑兵的助力,也不愿在全力突进之时,身后突然又被那一小股骑兵牵扯。
布置完毕,姚文谦眯眼看着右侧大片的壕沟木桩,表面平静,内心却是波澜大起。
跟随刘泽清从军十余年,登莱之战到解开封之围,又长期护漕,与流寇,响马,土匪多有交手。
姚文谦也是见多识广了,眼前这一大片防御工事绝对是新掘出来,土质都还很新鲜。
短短时日,挖出几十里的长壕,深沟高垒,配合尖桩箭楼,令人见之胆寒。
不仅是姚文谦,其余诸将也绝了从长沟右侧兜剿过去的想法。
大军行进受限,小股兵马肯定无法从这样的防御阵式当面打穿过去,凭白给对方送人头。
左侧是千户所城一路排开的多个城池,想在仓促间破开城防攻入城内也是绝无可能之事,姚文谦早就看到了,千户所城上有多处悬户,上面都有弓手,城堞处到处是持着长枪铁矛的守兵,还有堆积如山的石块和檑木,以及镶嵌长钉的铁拍等守城器物。
卫所再衰微不堪,到底不是普通的民间小城能比,就眼前的这千户所城,万人大军士气高昂,冲车盾车云梯车俱备的前提下,怕也是要好几天才有机会得手。
左右俱受限,只能沿着往千户所城的道路向前,姚文谦经验还是有的,知道这是对方刻意营造出来的地势,但他自忖自己经验丰富,还有刘可诚的骑兵辅助,且有万余战兵,兵力远远凌驾于对方之上,是以还是漠然下令,全军继续前行。
……
“终于来了。”
闵元启看到对面高高竖立的大旗之时,也是忍不住吁了口气。
谋算再深,计划再周密,终究是要在战场上见真章。
双方在狭窄的战场上彼此相隔已经不到一里,对手深入所城和长壕正中,已经突破至所城腹地。
大大小小的军阵凌迫向前,万余大军和骑兵夹杂的威势也是不小,对方将领显然是自诩本钱丰厚,并未太将云梯关这边的部署放在眼里,仍然是昂然而入。
闵元启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是关注着自己右手侧的几处箭楼。
瞟了一眼后,闵元启便是决意以大三材阵为核心,将一个个百总局以大三材阵摆开迎敌。
这一片战场相对狭窄,正面接触面有限,如果闵元启的部下铁甲数量充足,倒是不妨用突击锐阵,叠浪式的攻击,一阵接一阵的直接把对手打穿。
但铠甲现在还是嫌不足,少量扎甲,大半是旧绵甲和皮甲,少量锁甲。
这样只能保障少量的精锐刀牌手和前队长枪手披甲,尚有不少战兵身上只有军袍,并无披甲。
若以锐阵攻敌,缺乏实战经验和铠甲的旗军,就算能把对手阵列打崩,再面对敌人的骑兵,打起来就会相当困难。
甚至有可能阴沟里翻船,骑兵之威,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是的,虽然敌人来势汹汹,而且是正经官兵,其内丁和骑兵具甲装备也相当出色,最少是不比云梯关旗军们逊色多少,但以闵元启看来,眼前的军队还是一支杂兵构成的三流明军,根本不算是自己真正的对手。
一流满洲八旗,二流明军辽镇和流寇老营,三流才是明军各镇的正经营兵,从这个标准来看,算刘泽清部三流,也算是高抬了,其实应该算是四流。
就算是崇祯之前的大明军镇格局,九边重镇也是瞧不起南兵土司兵外的内镇兵,甚至就算是南兵精锐,包括戚家军在内的南兵,北兵也是一样瞧不起,双方的争执不是意气之争,而是争兵争饷,争在朝廷的话语权。
在朝鲜战场李如松打压立功的浙兵,蓟镇一次屠杀三千戚家军余部,都是出于军镇的南北之争。
山东镇这样的内镇,撑死了也就算四流军兵,闵元启还真的未将其放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