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阙城外,千珠殿。
只见白小露身手极是敏捷,背靠着千珠殿的墨玉梁柱,踏地而起便翻到了殿顶的墨玉横梁之上。一时间,白小露亦是为想好应该如何处置那荒唐的香之夫人,便站在墨玉横梁之上向下望去。
千珠殿内,但凡可见之处无一不是以黄金美玉为饰,殿顶当中悬挂着多串明珠之盏,便是黑夜之中亦是散发出柔和如月的光芒。殿内最外侧跪着十二名侍女,分别端着新鲜的瓜果,精致的糕点,华美的首饰,新纺的纱衣以及香之夫人最为喜爱的魮鱼之珠。
而香之夫人则是背对着侍女们,躺在一侧的虎皮软塌之上,似是正在熟睡一般。侍女们便那般跪着,便是呼吸亦是轻柔无比,生怕惊扰了香之夫人。
半晌,那香之夫人忽是幽幽地开了口,慵懒地问道:“杏儿,今日捉到了多少魮鱼,得了多少珠玉?”
跪在地上一名瘦弱的侍女立刻回答道:“夫人,城内还并未前来禀报。只是...”那唤做“杏儿”的侍女声音忽是小了下去。
“可是出了纰漏?莫非是岚阙城的贱民要造反了不成?”香之夫人忽是有些激动,只是她一直侧躺着从未回头,白小露一时亦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闻其言便可知她的怒气。
“不是的,夫人。听闻说今日城中有巫者曾拦住了寻魮鱼的队伍,后来他们便不肯仔细寻找魮鱼,闹着要救济之粮,否则明日便不出城寻魮鱼了。”杏儿声音有些颤抖地回答道。
香之夫人当即便怒不可竭,厉声道:“这...这不是造反了吗?!定是被那巫者之言所迷惑,传令下去,立刻将那巫者抓起来,关入司刑堂的水牢之中。”
“不可啊,夫人。”杏儿急忙劝解道,“庙宇之中的巫者可不能随意抓捕,再过些时日便是娲皇祭祀大典,届时帝丘城会怪罪下来的,城主大人亦会为难...”
“滚出去!你们这些没用的侍婢!”香之夫人愤怒地打断了杏儿的话。侍女们霎时心惊不已,连那杏儿亦是不敢再多言,纷纷退出了千珠殿。
看来,这香之夫人平日里便是这般脾气,这岚阙城上下竟是无一人敢违逆她了。白小露暗忖道,这般枉顾人命之人必得好好教训她一番才是。
思及于此,白小露亦不待犹豫,从墨玉横梁上飞身而下,落在了香之夫人的软塌之前。不过那香之夫人却是恰巧转过身来,见一陌生女子忽然出现在千珠殿之中,当即便欲大喊求救。
不过白小露却是不会给她叫喊的机会,霎时便翻身而上,紧紧地掐住了香之夫人的脖子,微微一笑道:“若是不想死便闭紧你的嘴!”
香之夫人霎时便慌了神,闭紧嘴巴点了点头,随即便将脸转向了另一侧。
若非亲眼见到这位名满帝鸿氏的香之夫人,白小露亦是断然不会相信这九州四极竟有生得如此怪异的女子。怪不得她方才一直背对着侍女,不愿转过身来。
这香之夫人的五官虽说算是正常,只是她的脸好似干涸的树皮一般,泛着青绿之色,下巴额头等多处位置仿佛是生出了树根一般,生出了许多一尺余长的褐须,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而香之夫人自是从未见过白小露这般貌美不染纤尘的女子,当下便自惭形秽,眼角不断地落泪。
“若我能死了也好,总好过躲在这千珠殿中不敢见人。”香之夫人抽泣道。
此言一出倒是叫白小露有些意外,不禁暗忖道,方才听她说话还是一幅嚣张跋扈的模样,怎么忽然又一心求死了?...瞧她的脸倒像是变作了树木一般。
“你回答我,为何不将救济粮纷发于岚阙城的受灾之人,为何还要命令他们去寻找魮鱼?”白小露稍稍松了些手上的力气。
那香之夫人却是垂眼道:“你瞧着千珠殿内像有半分救济之粮吗?反正岚阙城早晚都将走上绝路,倒不如一起死了才好。”
“你这女人果然狠毒,自己生活在如此奢华的殿宇之中,却是全然不顾他人的性命,甚至还想抓捕囚禁尚且良善的巫者!”白小露瞪着香之夫人,冷言道。
“呵,那便换你来住在这千珠殿之中吧,也好叫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牢笼...”香之夫人惨淡一笑,抬手推开了白小露的手,“你放心,我不会大叫的。”
白小露虽是松开了手,依旧厉声问道:“你到底所言何意?”
只见香之夫人缓缓坐起离开了软榻,走到一张桌案便取出了一个纯金的小盒。那小盒之中乃是些莹白之粉末,香之夫人以手指轻轻沾了些粉末涂到了脸上。霎时间,沾了粉末之处那些如树皮一般的褐须竟是渐渐褪去。
香之夫人便那般一直将莹白的粉末涂到脸上,一刻之后,她的脸竟是渐渐地显现出了寻常的肌肤之色,再不见干涸的树皮状。白小露瞧她不过也就是一位寻常中年妇人的模样,完全不似传言那般是个美艳绝伦的女子。
“这乃是魮鱼之珠磨成的莹粉,我便是靠着这莹粉才能活着。只是像你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想来是不会明白的。”香之夫人淡然一笑,拿着那纯金的小盒又走回了白小露的面前。
“如此说来,你便是为了自己的容颜才做出了欺压寻常族人的行径了?”白小露疑惑地问道。从那时离开不周神殿,白小露也算是游历过这九州四极许多地方,亦是见过不少世人,只是香之夫人这般情况却是初次所见。
“我已经近二十年未见过宁河或是侍婢以外的人了,今日与你倒是缘分一场,你且坐下与我说说话可好?”香之夫人走到殿内另一侧的桌榻边坐下,微笑地望着白小露说道。
白小露心中却是更加疑惑,这香之夫人非但一直答非所问,竟还邀请自己坐下闲谈。不过白小露亦不愿冤枉了她,便走到香之夫人的对面坐下,再次冷言道:“你若是再答非所问,我便不客气了!”
只是香之夫人却丝毫不介意白小露的态度,为白小露斟了一杯茶,便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
二十年前,那时香之夫人才嫁与宁河长老不足五载。那时,宁河长老凭借着岳丈的关系,已是顺利的当上了岚阙城的城主,似乎诸事顺遂,一切皆乃美满之境。
忽有一年,宁河生了一场重病,香之忧急如焚,巫者们对此束手无策。此时岚阙城却是来了一个外族女子,那女子自称是一位巫者可治疑难之症。香之夫人听闻此事便立即召见了这位外族女巫者。
那女巫者瞧过了宁河之后,便要香之夫人与她单独谈话。那女巫者说道,世间唯真情可感动天地,通达神明,若香之夫人愿为所爱之人忍受今后一生之苦楚,那宁河的病便可得治。香之夫人没有犹豫分毫,便立刻答应了下来。
那女巫者却是微微摇头,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陶瓶,告诉香之夫人道,宁河之病乃属散灵之症,得此症者此生非但失去了繁衍之能,且将会渐渐化作泥土而崩散。而解救之法便是将另一人心中的那一丝灵气分于病者,只是分出灵气之人将会受到不可知的苦楚。
那黑色小陶瓶之中的汁液便是须由香之夫人服下,三日之后,割破血脉,将血喂入病者的口中便可得治。
香之夫人哪里听闻过这般诡异的救治之法,虽是有些犹豫,但心中却是不愿自己所爱之人落得就如泥土一番崩散的死法。思量不过一刻,便从那女巫者手中接过黑色小陶瓶,并将当中的汁液一饮而尽。
那女巫者见此并未多言,只道香之夫人这般勇气实乃难得,望她今后一身皆可顺遂。说罢,便离开了。
随后,按照那女巫者的方法,宁河在喝下了香之夫人的一碗血后,面色果真渐渐红润,睁开了眼睛。虚弱的香之夫人浑身犹如刀剐一般疼痛,可是见着自己的丈夫能得康健,心中亦是高兴不已。
其后不过十日,香之夫人便总觉脸上犹如火烧一般,渐渐地竟是失去了一切表情,随之而来的更如噩梦一般,香之夫人的肌肤仿若变成了冰冷的泥土,干涸枯败。
这次便换作是宁河着急了起来,他自是知道香之夫人为了自己才会变成了那副模样,便再次找到了那位女巫者,恳求她医治香之夫人。
那女巫者却是摇了摇头,无奈道,香之夫人很快便会化作一块泥土,这便是她选择救治自己心爱之人的代价。看在宁河苦苦哀求的份上,那女巫者却是说出了一个缓解之法。只是香之夫人虽不必死,其今后一生却只能如植物一般活着。
服食魮鱼之肉,以魮鱼之珠粉擦拭肌肤,便是唯一之法。
其后的年月之中,岚阙城的城主宁河长老便不遗余力地为香之夫人大肆搜集魮鱼,即便是城中怨声载道亦是不闻不问。
只是,香之夫人虽得不死,却是变作了一张如同树皮一般的脸,更是长出了如同树根一般的褐须。至此,便是全然离不开岚阙城洪水泛滥之后出现的魮鱼了。
不过,这世间之姻缘爱恋总不会如想象中那般美好。宁河长老从最初的不离不弃,终是走到了厌倦,他厌倦了旁人对他的指责,更是厌倦了香之夫人那如干涸树皮一般的脸。
其后,宁河长老便为香之夫人修筑了千珠殿,将她关在了殿中。虽是以锦衣玉食,却是不愿旁人见到自己夫人这般的丑陋。只是宁河总不好抹黑自己,便使人散布这一切皆是香之夫人任性妄为罢了。
不出一载,宁河长老便以帝丘城事务繁忙为由,便一人搬去了帝丘城,更是极少返回岚阙城。
香之夫人的模样,仿佛成了他最不耻的一面,生怕被人瞧见或提及。最终,那些关于香之夫人的流言便传到了帝鸿氏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