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瑶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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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荆城城南,城主大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城主姬少瑞早已查阅完了今日的要务,却依旧迟迟未离开桌榻之前,只是端着茶杯,侧头看着窗外那弯皎洁的月。白天与蜉蝣的见面已然让他心底无法平静,甚至那些久久封尘于心底的记忆都变得鲜活清晰起来。

  那年,姬少瑞不过才满十八,少年意气,潇洒不羁。平日间除了练剑与演兵,也并无其他乐趣。父亲总是教导姬少瑞,他身为族长第二子,将来不但须得为帝鸿氏一族的强盛而战,更须竭尽全力与大哥共同治理好帝鸿氏一族。

  姬少瑞时刻谨记着父亲的教诲,不曾有半刻忘记。

  直到那一日,遇到瑶姬的那一日,姬少瑞单色的生命霎时变作了一幅彩色的画卷。那些满溢于胸的色彩几乎叫他忘却了自己是谁。

  那时节正值初夏,傍晚时分的帝丘城,姬少瑞前去城北宣令堂传达完长老议会的决定,便骑着马出城欲意随处逛逛。晚风轻拂,满城的梨花纷纷扬扬,少年抬手拾起肩上的落花,轻嗅着落花的幽香。

  正是怒马鲜衣少年郎,晚霞伴行花沾身。

  姬少瑞牵着马,漫步于城外溧水河畔。

  瑶姬便那般出现在了姬少瑞的眼前。芦花丛旁,几位少女欢笑着戏水,唯独瑶姬手中扬起的水花溅湿了他的衣裳。那一瞬,仿似天地无光,姬少瑞便那般呆呆地望着她,一瞬间眼中除了瑶姬便再看不到其他。

  少女那柳眉弯弯,那双眸更似夜空星辰,那嘴角微微上扬,那双唇好似熟透的蜜桃一般。

  当真是岸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想到此处,姬少瑞笑着摇了摇头,昔时的自己果然那般的呆傻。便是瑶姬上前对他道一句“失礼了”,他也只是一脸期期艾艾的模样。

  自那时起,瑶姬的一颦一笑皆是姬少瑞的心中记挂。渐渐地,姬少瑞才知晓瑶姬只是一个孤女,自小便流落在了帝丘城,忆不得父母族人,唯一的养母亦已早逝,平日里多是受了邻里帮衬,现下以织布为生,即便是日子清苦也总是淡然处之。

  瑶姬不但温柔善良,也从未因姬少瑞是族长的第二子便刻意讨好,这更是叫姬少瑞对她心生怜爱。

  时光流转,两年时光便那般匆匆过了,姬少瑞早已打定了心思,待来年春暖花开便娶瑶姬做他的新娘。

  只是未到春暖花开,他便披上金甲,踏入了东极开疆扩土的战场。

  临别之际,姬少瑞紧紧地抱着瑶姬,轻吻着她的脸,对她承诺着,待他凯旋归来,便立即娶她。

  瑶姬泪若雨下,轻轻地点点头。

  五年后,姬少瑞果真凯旋归来,进城后便策马直奔瑶姬的住处。

  只是那里,早已无人了。姬少瑞失了魂一般到处寻她,瑶姬的邻里对此也闭口不谈。浑浑噩噩了不知多久,姬少瑞终于见到了瑶姬。

  那是族中为了姬少瑞的凯旋而为他一人举办的庆功宴。“承兴宫”正殿的庆功宴,是帝鸿氏一族庆典的最高礼制。

  大殿内宴曲柔美而悠长,众人皆是满面春风,觥筹交错。姬少瑞却只是埋头喝酒,不愿搭理任何人。

  直到大哥笑着揽着一位女子走到他的桌榻前,对他说道:“少瑞,这是你的另一位嫂嫂。”

  姬少瑞醉眼朦胧抬了头,只是,大哥揽着的女子不就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瑶姬吗?

  瑶姬低着头,紧闭着双眼,眼角似有清莹的泪滴,闪着点点荧光。

  姬少瑞登时醉意全无,抬手便掀翻了桌榻,更是上前一步,一脚便将姬少典踢翻在地,怒火燃心,双眼如剑,怒吼道:“姬少典!”

  姬少典霎时便倒地,只是那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脸庞,也遮住他那快意的眼神,唯独那带血的嘴角格外显眼,他用右手拂去嘴角的鲜血,并未出声。

  四周众人俱是大惊失色,宴乐戛然而止。有人捂着嘴,有人惊呼站起,有人抬手怒喝。瞬时惊呼声,呵斥声,询问声响彻大殿。

  姬少瑞对惊恐慌乱的人群视若不见,他眼中只有那余光中微微摆动裙摆,他对纷扰叫喊声如若未闻,耳中只有那朱钗微微摆动发出的轻击声。“叮叮”声如那美妙的乐章,穿透了他的身体,击中了那颗坚毅的心中最柔弱的一点,是那唯一的柔美爱恋。

  姬少典晃晃悠悠站直了身体微笑着说道:“无事!众位都别急!继续奏乐!我弟弟喝醉了,喝醉了!瑶姬,快过来,到我这来。”说着便面带微笑,便向瑶姬招了招手。

  姬少瑞眼如铜铃,瞳孔微缩,右拳紧握,左手向后紧紧一握,想要握住那双令他魂牵梦绕纤纤玉手,这次就算是那天河泄,山川碎,也绝不再放手。

  只是左手抓住的只有空白。

  裙摆不见,朱钗轻响。

  “叮叮”声再起,此时它再不是美妙乐章,它是冰冷的利剑!刺穿了姬少瑞的心,击碎了那点柔美爱恋。

  铁心破,情血逝,爱魂散。就如那想紧握爱情的左手一般,空空荡荡。

  瑶姬缓步来到姬少典身旁,微微欠身,连回眸一见都变得如此的奢侈。瑶姬挽着姬少典的手消失在大殿中。

  姬少瑞就那般直直地站在了原地,满地狼藉,空余下那失了心魂之人。那些曾经满溢于心的缤纷色彩,颤抖着化为灰色的尘埃,庆功宴上悠扬婉转的乐曲,觥筹交错的赞美,成了他一生柔美爱恋的最终葬礼。

  姬少瑞再度踏上了东极战场,若说从前的他是意气风发的年少将军,那自此之后,他便是人见皆畏的夜刹。再度凯旋归来的姬少瑞一居荣升为族中十二长老之一,年纪不足三十便得此殊荣,一时传为帝鸿氏的美谈。

  唯独瑶姬,那是姬少瑞永远放不下的心痛。

  姬少瑞听闻到,瑶姬的儿子因天生异瞳,被族中视为不详灾祸,母子二人早被驱逐出了帝丘城,居于城外的一座荒山之上的茅草屋。

  彼时,姬少瑞总是会悄悄地走上另一座山头,远远地望着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

  又是一个傍晚,姬少瑞站在另一个山头上,竟是见到瑶姬躲在茅草屋外啃食着树皮草根。姬少瑞再是忍耐不住,飞快地跑向了她。

  当他终是跑到了瑶姬的面前,可昔时柔美的少女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眼前的瑶姬瘦弱不堪,仿佛狂风肆虐中即将折断的柳枝。只是她依旧微笑着,眸似星辰,眼角闪着点点荧光。姬少瑞这才知道,大哥早已将瑶姬母子弃之于此不问死活。

  一时间,姬少瑞再顾不得其他,上前拉住瑶姬的手便决定带她走。

  可是瑶姬站在了原地,抹去嘴角的泥土,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天,是姬少瑞第一次见到瑶姬的孩儿——乾荒。三岁幼子,躺在草榻上呼呼地睡着,乖巧可爱。

  那夜,瑶姬跪在他面前说道:“若你愿意,可否做这孩子的师父。”

  茅草屋外,山风冰冷而过,姬少瑞扶起了瑶姬,点头答应了她。

  此次之后,姬少瑞既是乾荒的叔叔,更是成了他的师父。

  姬少瑞渐渐发现乾荒非但十分聪颖,小小年纪更极是刻苦勤奋,看他的眼神中亦是非常崇敬。习武之余,乾荒总是会说,叔叔,等我长大了,我便能保护母亲了,母亲再也不必饿肚子了。

  只是瑶姬母子凄苦中唯有的一丝宁静很快也被打破了。

  族中大巫宣称道,瑶姬诞下乾荒这等异类,将为帝鸿氏一族招至不详,必须火祭以向神明谢罪。

  瑶姬只是默默垂泪,阻止了愤怒的姬少瑞。瑶姬说道:“少瑞,终是我对不住你。我命已如此,亦不再多做它想。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的孩儿,只求你能护他性命周全。”

  直至瑶姬走上祭台,姬少瑞也未问瑶姬当年为何没有等他凯旋归来便嫁与了大哥。

  瑶姬终是魂消烈火。

  年幼的乾荒失了母亲,孤苦无依,姬少瑞便将他带到军营中抚养。

  几年之后,南极沿海天灾不断。族中大巫再度宣示,由观星占卜而得知,乾荒天生异瞳,命数诡异,已给帝鸿氏一族带来毁灭的灾难,必须将乾荒祭海以平神明愤怒。族中长老知晓后大为惊恐,以致十二长老之中九位长老纷纷向族长姬少典提出处死乾荒,以绝后患!

  一时间姬少瑞激愤不已,瑶姬已被火祭,此刻又要处死不满十岁的乾荒,这还如何能使姬少瑞安坐于营中。

  姬少瑞向族长亦是他的大哥提及强烈反对处死乾荒,并直言自神明创世以来,绝无人可如此狠心,此般作为定会激怒神明。

  哪知族长姬少典非但不见姬少瑞,亦只遣一传令侍卫告知姬少瑞,既然乾荒生为灾祸,那他必须尊崇神明的旨意,祭海平息神明愤怒更是为了帝鸿氏一族千万族人。

  姬少瑞独自一人难以抗衡族长及众长老,只能暗中安排心腹侍卫,出海之后改变了航向驶向了东极之海,打算将乾荒安置于一个远离九州的孤岛之上。

  奈何心腹侍卫的信鸽迟迟未归,又闻得渔民们皆传南极之海数月来疾风巨浪不断,姬少瑞暗中派出船只寻找近一年亦是无果。

  经此一事之后,姬少瑞心灰意冷,再无心留在帝丘城,索性前往了白荆城当起了城主,再不管族中之事。

  姬少瑞悉心经营白荆城近十余载,实未想过此生亦会再见到乾荒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些被唤醒的记忆亦是他此生最无法面对的过往。

  姬少瑞轻叹一声,心中亦是再生了些悲戚之情,想自己纵横九州四极半生,却是亦有力所不及,逃避灰心之时,实不配为族人称之为“金罴夜刹”,而蜉蝣今日所言有关无怀氏一族的惨剧亦叫他心中疑惑万分。

  姬少瑞暗定决心,此番完成与腾渀氏一族的战事之后,必定要亲自返回帝丘城,将庙宇‘供奉’之事查个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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