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时,碎叶军也要出战,对吧?如果是的话,我想留在碎叶城,帮你看家。”沉默良久,骆怀祖忽然幽幽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酸涩。
这是一个无奈地选择。他可以放弃去刺杀李显,他可以忘掉那些仇恨,然而,他却不愿意为李显去作战,更不愿意自己在前线舍生忘死,只为了让李显在死的时候,心里能少一些遗憾!
张潜理解他的选择,想了想,强笑着点头,“碎叶军是安西军的一部,肯定得出战。但是,碎叶城不容有失,师叔能留下帮我看家,最好不过。”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如果师叔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也可以现在就为去天竺做准备。黑火药师叔已经会造了,火龙车制造的方法,我也可以写给师叔。此外,我还可以给师叔备一笔钱粮,供师叔招募部属,以三千人为上限。超过这个数字,我怕供应不起足够的粮食!”
“你想赶我走?”骆怀祖脸色忽然涨红,目光中充满了愤怒。“老夫就这么不受你待见?老夫为了你……”
“师叔,你知道我不是这种意思!”知道此刻是对方最敏感的时候,张潜轻轻按住骆怀祖的肩膀,示意对方保持冷静,“我能在西域站住脚,师叔的功劳至少占了一大半儿。对此,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否则,也不会提前把火药配方给了师叔。但是,正因为感激师叔的鼎力相助,我才不想让师叔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听他说得恳切,骆怀祖心中稍微好受了一些。但是,犹豫了片刻之后,却摇了摇头,悻然强调:“也不算什么不喜欢,老夫是为了完成跟你的交易,不是李显。老夫当初跟你约定的是五年!这才过了一年多,老夫不会言而无信!”
唯恐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再次犹豫了一下,他的声音忽然转高,“老夫一诺千金,从不反悔。还有三年半,眨一下眼睛就能过去,老夫也等得起!此外,老夫也得盯着你,免得你不小心被人杀了,糟蹋了你的师门绝学!”
“那我就多谢师叔了!”知道老家伙此刻纯粹是嘴硬,张潜笑着向此人拱手,“师叔如果愿意,可以把你门下弟子,都喊到碎叶来。趁着我在碎叶一个人说得算,他们改个名字,重新落户,然后就可以公开出来做事,不用再四处躲躲藏藏!”、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骆怀祖立刻转怒为喜,瞪圆了眼睛敲砖钉脚,“老夫把他们喊过来之后,你必须确保他们平安无事!”
“只要不在我治下作奸犯科,那么,他们以前是干什么的,我都不会过问。”张潜想都不想,痛快地答应,“如果他们有本事,人品也靠得住,师叔还可以推荐他们出来做官。从碎叶到新姑墨,我治下五六座城池,如今几乎无处不缺人手。”
这是一句实话。去年年底,牛师奖为了答谢张潜的救命之恩,大笔一挥,将碎叶城到三河口这片横跨天山南北,方圆不下千里的地方,全都划归了碎叶镇治理。他老人家当然是出自一番好心,却忽略了一个非常“残酷”的问题,那就是,张潜既不是出身于世家大族,也不是出身于大唐将门。
如果背后有一个成规模的家族,张潜做了碎叶镇守使之后,根本不用他自己开口,家族就能给他派来足够的幕僚,以免“肥水流进外人田”。如果出身于将门,张潜在军中的叔叔伯伯们,也会四处搜罗才俊,帮他解决燃眉之急。而现在,他麾下有大把的空缺,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手,甚至连郭敬、任齐这种带兵的校尉,都不得不被赶鸭子上架,派出去担任一城之守。
为了应对这种窘迫局面,张潜去年冬天就开始写信,分别向张若虚、贺知章和两位长辈求援。然而,两位长辈在回信承诺帮忙,却非常委婉的提醒他,不要寄太大希望。这年头,在大多数唐人眼里,西域乃是蛮荒之地,通常只有犯了事的官员,才会被贬谪到那边。
而此时的长安城中,读书人虽然多,目光长远的却没几个。大多数人,都宁可在长安城内四处投卷,寻找一个黄衣铜銙的机会,也不愿意去地方上,穿绯带金。更甭提去数千里之外的西域去眠沙卧雪!
既然通过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位前辈之手,招募不到足够的“人才”,张潜只好另辟蹊径。反正他需要的人才,也不是什么“学富五车”之辈。能识字,通俗务,知道学习,品德上没有太大暇纰,也就足够。
从这个角度上看,墨家子弟当然是非常好的人选。虽然墨家子弟之中,理想主义者比较多,但墨家子弟却从不鄙视工匠。而在张潜规划中,碎叶城肯定要走原始工业化道路,墨家子弟来了,不愁找不到用武之地。
谁料,骆怀祖听到了他的承诺之后,却又犹豫好一阵儿,才艰难地咧嘴而笑:“你倒是心胸开阔,就不怕将来碎叶镇上下,都安插满了我的徒子徒孙,直接将你架空?”
“师叔说笑了,首先,我相信师叔不会这么干。”张潜楞了楞,笑着摇头,“其次,师叔的徒子徒孙,也都是唐人。第三,我既然敢让师叔将师兄师侄们都喊来,就说明我有把握让碎叶镇不脱离我的掌控。如果我连这点做不到,将来又如何应对大食人的窥探?!”
“嗯?”骆怀祖再度皱起了眉头,低声沉吟。片刻之后,又叹息着摇头,“也对,齐墨只是一个门派,而山那边,却是大食一国。如果你连我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可能对付得了虎视眈眈的大食人?”
说罢,也不待张潜回应,猛地伸出手,他轻轻拍打自己的额头,“我知道了,你这是有恃无恐!如今碎叶城里,至少有三万多人,是你从突骑施各部救回来的奴隶。他们都恨不得给你立长生牌位,谁要敢谋害你,除非一下子就把你杀掉,否则,不用你下令,碎叶城里的人,就会活活撕碎了他。”
张潜笑了笑,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反驳,低下头,继续摆弄桌子上的青铜零件。
骆怀祖见多识广,但是,对人性的判断,却太理想化了。而张潜根据自己所学过的知识和对另一个时空的各国历史揣摩,却早就明白,感恩只是一种情绪,与高兴、悲伤、愤怒一样,很难保持长久。
如果社会整体财富不持续增加,大部分曾经做过奴隶的人,心中对统治者的失望,都会迅速超过感激。而统治者本人及其下属,也很容易从理想主义者,蜕变为新的奴隶主。
屠龙少年坐在巨龙的尸体上,长出犄角和鳞片这个寓言,在另一个时空里,可不仅仅是寓言。事实上,这种悲剧,于另一个时空的很多国家中,都曾经切切实实的发生,并且不断重复。而如果做奴隶的话,在张潜看来,做同族的奴隶,和做异族的奴隶,其实没啥区别。
张潜早就知道碎叶城内,很多人在给自己立长生牌位。但是,他却不敢把自己的安全,和碎叶城的未来,寄托于百姓的感激之情上。他的真正依仗,过去是,现在是,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也还是,眼前这些青铜零件。
在他眼里,这些越来越精致的零件,意味着技术的不断进步,意味着生产效率的大幅提高,意味着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取代过去的农牧渔猎。意味着人类依靠机械,就可以获取丰富的食物和巨额的财富,而不用再去看天吃饭,更不用再去对同族敲骨吸髓。
根据另外一个时空的人类经验总结,张潜相信,当大多数人,都从技术和生产方式的进步中,获得了利益之后,就会在不知不觉而中结为同盟,无论谁想做违背他们利益的事情,都会被毫不留情的碾成齑粉。而他自己,只要成为这个同盟的领路者和推动者,就不用担心被某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用阴谋和手段架空。同盟的组成者们,会自行判断出谁在伤害他们的利益,进而像白细胞清除病毒一般,把野心家清除出局。
“我可以写信叫一些人过来,但是你也别报太高希望。”见张潜不接自己的茬,骆怀祖还以为,自己刚才不小心揭开他的真正底牌,犹豫了一下,带着几分歉意承诺,“齐墨原本也没多少人,当年为了推李显上位,又损失惨重。活下来的都东躲西藏,我想找他们,也不太容易。”
又犹豫了几个呼吸时间,他试探着补充,“要不,我喊一些绿林道上的朋友过来。你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金盆洗手?那些人虽然良莠不齐,但被官府抓到了,大多数也只是充军发配到边塞。也许还没碎叶这么远。”
这个提议,实在有些胆大。张潜听了之后,立刻又皱起了眉头。反复考虑了好一阵儿,才低声回应,“可以,但是师叔得提前把一下关。罪大恶极的不要,名声太差的不要,其他,如果其本人愿意来,过去做过的事情,我不会过问。但是,如果被日后因为过去做下的案子,被人翻了旧账,也甭指望我替他出头。”
“看你说的,我骆怀祖当年,在绿林道上,好歹也被称为大侠,怎么可能跟那些无恶不作的匪类去结交!”骆怀祖气得直翻白眼儿,但是,却明白张潜的承诺,已经是他这个位置上所能承担的极限,先低声抱怨几句,然后又主动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提议,“还是算了!收留他们,容易拖累到你。到时候被人弹劾你一个包庇贼寇,你就得不偿失了。”
话音落下,他自己又是一愣。心中暗道,老夫什么开始处处为他考虑了?他又不是老夫的弟子,还整天宣称秦墨和齐墨不是一家?
正困惑间,却又张潜低声说道,“那就只剩下公开考试一条路可以走了。总不能站着这么大一片地盘,却连一个官府的架子都搭不起来。那样的话,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下一个周以悌,空顶着一个西域经略的头衔,却做了无根之萍。”
“你要开科举?”骆怀祖饶是胆子大,也被张潜的打算给吓了一跳,追问的话脱口而出。“你疯了,万一被人汇报给了朝廷,以李显的多疑,虽然已经病入膏肓……”
“不是科举,只是地方上的小考。相当于长安那边的州县年底考试。”张潜楞了楞,旋即笑着摇头否认,“别处地方考试,是替朝廷选拔人才,择优胜者推荐去长安参加科举。咱们这儿缺人,只能特事特办。只要考过地方试初选,就先在碎叶镇授予官职,然后再向朝廷报备!
“那倒是可行。至少名义上,能说得过去。”骆怀祖想了想,顺口补充,“实在没人可用的话,还可以开一家书院,就像你在渭南时那样。就是见效慢了一些,没个三年五年,看不到结果。”
“那就双管齐下,先考试录用一批应急。其他的,再通过书院慢慢培养。”张潜的反应很快,立刻根据骆怀祖的建议,做出了相关的调整。“不对,第一批通过考试的,先送入书院,学习如何处理日常事务。三个月之后,再根据其才能和具体表现,安排相应职位。”
“嗯,这样,培养出来的人,用着肯定顺手!”骆怀祖听得心中好生佩服,笑呵呵地点头。
“我自己做山长,师叔你可愿意来做副山长?平时,通常我都不会露面。日常事务都交给你来处理。师叔如果想教一些墨家学问,我也不会干涉。”张潜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看向骆怀祖的目光充满了期待。
“我?也好!”骆怀祖犹豫了一下,再度轻轻点头。看向张潜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
他忽然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主动替张潜考虑了。虽然张潜始终不承认,秦墨与齐墨为一家。然而,张潜日常所做的很多事情,却与墨家所坚持的理念暗暗相合。此外,张潜做事方式,也越来越合他的胃口。虽然平素看上去谨小慎微,关键时刻,胆子却大得没边儿。这才坐上碎叶镇守使几天,居然就想着不经过朝廷,直接开科举士。
“碎叶地方偏僻,得特事特办。所以明经,明算,明法,明书四科,只要通过,都可以授予官职。此外,工匠、郎中、织工,农耕,放牧等行业,如果有佼佼者,也可以进入书院,经培训后授予官职。至于进士试,有碎叶学子愿意赶赴长安报效朝廷,官府资助他全部路费。”张潜却没像骆怀祖考虑得那么多,只管顺着自己的想法说道。
他想要参考的,其实是另一个时空的公务员考试制度。在二十一世纪的华夏,虽然科举早已废除。但公务员考试,却大行其道。原因无他,任何政府都需要小吏干活。现代化程度越高,需要管理者越多。而这些管理者,却未必非得是什么治国安邦之才,能迅速适应当地的环境,并且将上级的指示尽最大可能贯彻执行,就算合格。
“你是镇守使,你自己说得算。”骆怀祖不明白张潜为何连工匠、郎中、农夫、牧羊人,都要择优拉入官员队伍,只当他想以最快速度组建自己的班底,皱了皱眉头,低声附和。
“那师叔就辛苦些,帮忙筹备一次考试。题目千万不要出得太难,太难了,我担心没有人能考得过。”王翰去了三河口坐镇,王之涣去了叶支城,眼下张潜手头是在无人可用,只好让骆怀祖能者多劳。
“我……”骆祖本能地就想拒绝,然而,见到张潜那满脸疲惫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算了,算老夫欠你的。你还有什么事情,尽管一并丢过来,老夫一口气全给你扛了便是,省得你把自己活活累死。”
“暂时倒是没有了!”张潜笑了笑,长长吐气,“等卫道和牧南风他们来了,师叔就能多少轻松一些。眼下,还请师叔多多辛苦。”
说着话,他又把目光转到了身前那些铜件上。一边琢磨,一般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扳机、一只卷簧、几个齿轮、一只磨轮、一个小小衔铁,与一个特制的铁架子,组合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骆怀祖看得好奇,亦知道自家这个便宜师侄,很少做无用的事情,忍不住低声打听。
“打火器!”张潜笑着用镊子夹了颗燧石,放在了衔铁上。随即,将刚刚组合好的器械端在手里,轻轻扣动扳机。
扳机后退,推动齿轮旋转,通过卷簧蓄力,又将力量从卷簧另外一侧输出,推动衔铁,同时带动一只齿轮,发出悦耳的摩擦声。
第二只齿轮带动第三枚略小一些齿轮,以前者的四倍速度旋转。焊接在第三枚齿轮上的金属柱状磨轮,也以四倍的速度旋转。衔铁下落,燧石与高速旋转的金属柱状磨轮接触,刹那间,擦出一连绚丽的火星,“哒哒哒哒……”
张潜的面孔,迅速被火星照亮,上面的喜悦,如假包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