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黑暗,鼻端传来某种怪异的香甜味道,许乐不知道飞船内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味道。
正如先前扛着两把六管达林横扫四方时,根本没有办法认出那艘破云而出的破烂飞船,就是那艘曾经把他救出帝国的三翼舰。同样是破烂总有程度上的差别,当年那艘三翼舰破烂的还算有些品味,而今天却已经变成超出人类最荒诞艺术家想像的模样。
因为没有认出三翼舰,所以更没有想到会听到飞船处响起老东西的声音,那道声音熟悉却又陌生,要显得年轻很多,尤其是腔调里浓郁的嘲讽味道,带着贵族腔的揶揄劲儿,却是那么的难以忘怀。
柔顺的灯光依次打开,将船舱杂乱的空间展露在他的眼前,甫入光明,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草草打量了一下前方蒙着灰尘的控制台,还有那些被焊死在坚硬合金板上的装备,挠了挠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不是死了吗?”
“我又不是你你这种低等碳基结构组成的类猿猴状生命体,哪有这么容易死掉。”
三翼舰内响起某人的声音,许乐确认这个声音是属于他的,确认确实比以前要显得更加年轻生动活泼,一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微笑混着疲惫涌上脸颊,张开自己的双臂,对空气中无形的电波做了一个拥抱。
他感慨道:“以后再也不要搞假死这一套骗人了,我们这种低等类猿猴生命体,因为你这种高等机械生命死翘翘而掉眼泪,实在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情。”
“你哭过吗?”
菲利浦好奇地问道,控制台前方的纤细机械臂高速移动下来,前端的视频头与许乐的脸隔着极近的距离相对,似乎想要从他微黑瘦削的脸颊上找到泪痕,然而最终也只看到了一些水渍,他没好气地说道:“全部都是我泼的水,哪里有哭过。”
许乐眉梢一挑,恼怒说道:“你试试哭一场,我几个月后再来看你脸上有没有东西。”
“我从来没有哭过,虽然核心程序里某些冲突可以比喻诚仁类的情感,但我始终没有发现过类似的情绪,或者有,也被我主动排除在外。”
菲利浦很无所谓地说道,那根纤细的机械臂在许乐身前不停摇晃,就像是一个正在挥动手臂表示自己对什么事情都漫不在乎、伪装已经成熟所以需要强作坚强的小孩子。
知道这家伙还活着,许乐的心情非常好,懒得和他再进行这种重复过很多次的争论,转身准备向后舱走去,准备接下来的事情,却不料脚下被某个东西一绊,险些跌倒,低头一看,地面上的束缚带内正紧紧绑着一个沉重的大书包。
“噢,对了,有件事情我忘了和你说……”
机械臂伴随滋滋的悦耳液压声,快速伸到他的脸旁,菲利浦同学的声音有些怪异,仿佛有些紧张。
许乐没有理会这个家伙想要解释什么,目光离开脚下的书包,落在后舱深处,眼瞳里的愕然久久无法散去,也根本不知道该对眼前这幕画面进行怎样的解读。
昏暗柔顺的灯光下,有一个戴着绒绒耳套的小姑娘,长长微颤的睫毛下,黑宝石般的眼眸此时笑的眯了起来,便成了天空里那两弯眉月,她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那里,抱着那个旧旧的娃娃,可爱笑着。
许乐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花,忍不住眯了眯,想起多年前自己开始第一次逃亡时,在古钟号星光中遇见的小女童。
六年的时间过去,当年的女童变成了如今的女孩儿,已经长大了不少,像西瓜皮一样荡来荡去的黑发,因为变长而显得柔顺很多,乖巧地披在单薄的肩头,但怀里的旧娃娃还是当年那个娃娃,她还是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充满绝对信任地看着他,仿佛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离开过,甚至连姿式都没有改变。
钟烟花小朋友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咱们走吧。”
许乐这才确认自己看的是真实的画面,他无奈地张大了嘴,心想就连这句对白怎么都是如此熟悉,当年在栖霞州,这丫头试图再次离家出走,溜出别墅钻进车后排座时,好像也是这般说的?
闭起眼睛,然后睁开,捂住额头,然后松开,他重重地喘息着,右手闪电般探出,抓住身旁纤细的机械臂,手指强劲地抓住视频探头下端,就如同扼住菲利浦的咽喉,愤怒地吼叫道:“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我是谁?我是无所不知的菲利浦,小飞。好吧,我现在只能对中央数据库进行只读浏览,无法进行信息转移,但对于你的人生我还是相当清楚的。我知道她是谁,我知道她和你的关系,那么我相信就算让她知道我是一台活的电脑,也不是什么很可怕的事情,难道你非要逼我杀人灭口?乐乐,你太冷血了!”
纤细的机械臂在许乐手中剧烈的摇晃,如同一个纤弱的女人质正在惊恐的试图逃脱,菲利浦配合他此时的情绪,进行完美的演出,并且似乎非常陶醉于此。
“谁说要杀人灭口?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破事儿!”许乐瞪着探头,恼火说道:“我问的是,她怎么在你这艘破船上!”
菲利浦查觉到许乐这时候是真的很愤怒,纤细机械臂顿时安静下来,飞船内部的声音瞬间变得高速而清晰。
“我试图寻找你,然后在望都府明公寓外,发现钟烟花小姐,经过与她的交流,我知道她也在试图寻找你,于是两个志同道合的伙伴组成了临时的寻找队伍,直到今天监听到政斧情报信息,确认我们寻找的你,正在青藤园发酒疯。”
“你在找我?”许乐揉了揉眉心,看着怯生生抓着自己衣角的小姑娘,皱眉说道:“上次邰之源在监狱里告诉我,现在是南相家在照顾你,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钟烟花睁着无辜的眼睛,抬头望着他说道:“南相姐姐对我很好,虽然她知道你是帝国人之外曾经有几秒钟的动摇,但在我看来,已经相当不错,南相夫人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美人,她们还专门从一院请了个教授给我上理论物理课,我在南相庄园过的挺好的。”
许乐松开紧握着纤细机械臂的手,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道:“说重点,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溜掉?”
“那里再好也不是我的家。”钟烟花在他的魔掌中挣扎着探出头来,很认真地说道:“我相信哥哥你肯定能逃出来,所以我就提前溜出来准备和你会合。”
许乐直接说道:“我是帝国人。”
钟烟花蹙着细细的眉尖,明显因为这句话而有些不开心,嘟着嘴说道:“连南相姐姐都只动摇了几秒钟,哥哥你觉得这种事情对我会有什么影响?”
许乐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温暖,但脸上却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冷冷说道:“我马上送你回去。”
“不要!”钟烟花挣红了小脸,愤怒地尖叫道:“你是我的监护人,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
“我怎么管?我现在正在逃亡,整个联邦都在追杀我,下一秒钟这艘破船就可能被一记战舰主炮轰成散装垃圾,难道你要跟着我一起送死?”
许乐严厉地训斥道:“如果你不想回南相庄园,我送你去莫愁后山,实在不行,我把你送到港都工程部,商秋在那里,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她吗?”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已经变得温柔了很多,甚至变成某种恳求。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毫不在乎送小姑娘去这些地方,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危险,因为他非常清楚,现在的宇宙里跟着自己就是最危险的事。
“我这艘船并不破。”
纤细的机械臂绕过许乐的身体,降低高度来到钟烟花的脸颊边,搁在小姑娘因为愤怒而发抖的肩头,幽怨说道:“而且你可以放心,没有任何战舰主炮可以击中咱们。”
在教育问题上最害怕出现这种家长立场不一的局面,许乐表情微僵,沉声说道:“就算没事儿,难道你能跟着我们去宇宙里流浪?你还要上学,你还有朋友,你不可能跟着我这个家伙还有这台破电脑一起去过非人的生活。”
“哥哥你说过,我是真正的天才,一般的学校根本教不好我,所以我不用上学!”钟烟花盯着他,生气说道:“而且你知道,我根本没有朋友,那我跟着你走有什么问题?”
许乐摇了摇头,依然不肯同意。
钟烟花眉尖一蹙,小嘴紧抿,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上前抓住他的衣角,轻轻摇晃着,清嫩的声音微微颤抖。
“哥哥,你一个人逃亡会很孤单无聊的,总得有个伴儿吧,就像当年在古钟号上那样,我陪你好不好。”
说着说着像清清泉水般的泪水,溢出了她的眼眶,簌簌落下。
纤细机械臂缓缓离开她的肩头,微微颤抖,然后做出一个怪异的曲折,就像人类正在擦拭自己湿润的眼角,菲利浦感伤的声音在船舱内不停回荡:“真是闻者欲落泪,某人怎么就能如此狠心呢?”
“还说?”许乐狠狠盯着机械臂前端的探头,寒声说道:“你要是不把她接上船,会有现在的问题吗?”
菲利浦的声音瞬间变得平静严肃起来,说道:“当时看见这个画面,即便只有模似感情的我,也被深深感动,所以我决定把钟烟化小姐接上三翼舰。”
一道二维光幕出现在昏暗的船舱内,许乐蹙着眉头望去,钟烟花转过头来,站到他身旁也好奇地看去,手指一直没有松开他的衣角。
光幕画面上,寒冷的冬风里,穿着臃肿绒衣的小女孩儿,正在落叶飞雪间缓慢行走,身后的大书包显得如此沉重,她的脚步显得如此吃力,小脸被冻的通红,脸上却依然挂着充满希冀的笑容,时不时向手上呵两口暖气,跺跺脚,眯着眼睛看看天,似乎正在等待什么。
钟烟花吃惊地指着光幕,对身旁的许乐说道:“这是我,这是我啊。”
菲利浦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声向许乐解释道:“那时候你应该还在准备越狱,她已经离开了南相庄园,在首都大街小巷里穿行,她去过很多地方,比如西山大院,比如望都公寓,就是为了很小的那点希望能够等到你,严寒街头,北风深夜,她一直没有放弃,甚至最后她还试图坐车去港都找你。”
许乐眯着眼睛看着光幕上不停转换的画面,看着那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蹲在街角警惕注视行人的小姑娘,不知为何胸腹间满是酸楚的味道,他无法想像这么多天孤苦无依的丫头,是怎样在这么严寒的曰子里度过,又受了多少的苦,下意识里伸出手去,紧紧握住旁边那只微凉的小手。
钟烟花笑眯眯地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满足地靠在他的身边,眼睛眯成可爱的月芽儿,心里却有些紧张地默默想着,其实这段曰子自己过的挺好的,为什么在画面上面看起来却这么凄惨可怜?要不要向哥哥解释一下?
就在许乐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充满沧桑浑厚感的男低音,在空间里响了起来,当年逃离帝国时最不堪的悲惨回忆瞬间在脑海中浮现,他面色剧变,用闪电的速度把耳套戴在身旁满脸惘然的钟烟花上,然后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啊。涛声依旧,却不见当年的夜晚啊。”
“今天的你我,该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破船啊!”
破烂三翼舰正在海面上高速飞驰,船舱内回荡着远古诗句充满感情的吟诵声,不知过了多久,吟诵声终于缓缓止歇,在尾声处隐约传来菲利浦对某位小女孩儿的赞叹。
“好演技。”
钟烟花安静乖巧站在许乐身边,右手伸到背后竖起大拇指,在心中表扬道:“好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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