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朝阳驱散渐向稀薄的雾,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又变得浓郁起来,但依然足以看清楚从雾中走出的那个男人,一件普通的深色外套,深蓝色的结实工布裤,臀后挂着一串像风铃般乱响的工具,风霜之色浓重的脸颊隐藏着年龄,只有那口黑黄色的烂牙清楚地标注着身份。
标注这个词或许并不精确,因为这个男人有很多重身份,此生与宪章光辉作战,化身万千,不知道此时忽然现身湿地间的他,今天想用哪一个。
联邦头号通缉犯机修师余逢,军神李匹夫的弟弟,二院靳教授,军的精神导师乔治卡林,还是东林修理铺里的老板大叔?
封余推开那辆破车,把双手伸到紧绷的臀部用力擦掉污泥,咬着烟卷含糊不清回答道:“船?当然早就拆了,不然那些见鬼的基准芯片我怎么做?”
听到这句轻描淡写理所当然的回答,大师范俊美无俦的面容上骤现红晕,自然不是羞涩,而是心情激荡到了极点,父亲当年最疼爱这个小徒弟,甚至把家族最重要的飞船都给了对方,结果居然……被拆了!
大师范深吸一口气,浑身颤抖中,头发根根竖起,露出里面那些昭示真正年龄的花白色,如同湿地里那些染着霜白的芦苇。
嗷!一声悲愤至极的尖啸,他的身体骤然紧绷前倾,破开面前的浓雾,向对面扑了过去,因为速度太过惊人的缘故,雾气嗤嗤激散间,竟仿佛能看到空中的无数道残影,就像无数朵花正在盛放!
封余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甚至唇间还叼着那根正在燃烧的烟卷,但他的双脚却悄无声息地没入泥中三分,臀后那串丁当乱响的工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无比安静。
噗噗噗噗,无数声闷响在湿地间连串起伏,身影在空中扭曲变形的大师范,如无数道光影,极高速地不停出击,然而下一刻,空中无数残影骤然合成一处,然后重重地摔在湿软的地面上。
晨雾之中,一只有力的拳头缓缓收回。
封余的脸色刹那间由微白变回正常,冷漠望着身前根本站不起来的大师范,声音微哑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学会打架一定要狠,有一身本事却窝囊到了极点,舍不得伤人那就只能为人所伤。”
“看来我得替师傅他老人家教训一下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总像个女人,那能有什么本事?”
大师范躺在湿地上悲愤莫名,封余往前走了两步,正准备将此人剥成全裸吊在树上替老师出气,却骤然听到浓雾之中传来一道冷漠强悍至极的声音。
“谁说女人就没有本事?”
……
……
这道自晨雾深处传来的声音,瞬间惊醒湿地上所有生灵,淡乳色的雾气簌簌作响,畏惧无比地向空中奔逸逃亡,瑟瑟发抖的霜草急速佝低了僵冰的细细身躯。
一道身影自淡雾中呼啸奔来,脚踩草尖如踩大鼓,呼呼震动作响,仿佛只比声音略慢一丝,如力量磅礴之惊雷,不再多说一字便翻了手臂,砸向封余的身体,简单直接毫无花俏,声势之暴烈举世确实无双。
封余眼瞳微缩,双手一错便向那道身影迎了上去,对此刻的遭逢他早有预料准备,但实在没有料到,对方会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甚至比自己想像中更要强悍,甚至让自己感受到了多年未有的危险!
拳头与拳头相撞,指节与指节摩擦,湿地浓雾间骤然气波剧烈扩散,两个人的交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威力却像枚烈火导弹般恐怖,雾气被瞬间丝丝震化,四周一片昏暗,就在此地却破开一片约五十米方圆的清晰天地,天地间的空气仿佛正在燃烧!
两道身影一触即飞,坚硬的牛筋底登山靴在湿软的泥地上犁出一道深深的刻痕。
封余站稳身体,缓缓将唇角的烟卷取下,指头一屈弹进深雾之中的远方,眯眼望着对面的那个年轻女人,唇角微起一丝嘲讽,嘶声说道:“花家和白槿怀氏的血脉交融,到了这一代,果然养出了一个怪物。”
他轻轻咳了两声,负在腰后的右手微微颤抖。
怀草诗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不是我有多强,是纳斯里你老了。”
湿地四周依然是一片迷蒙雾色,只有这里晨雾全散,缓坡上那颗冬树非常清晰。
许乐沉默站在冬树下,看着那个正在不停咳嗽的男人,忽然开口说道:“大叔,好久不见。”
封余用拳头堵着嘴唇,抬头望着树下笑着说道:“小家伙,好久不见。”
许乐从树下缓缓走来,越过怀草诗,来到他的面前。
他专注地看着这张很长时间不见的脸,看着脸上熟悉的风霜色,看了很长时间,长到心里所有复杂情绪都强行变的淡然,才平静问道:“你不是死了吗?那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很荒唐可笑的口吻,却清晰地传达出他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发现这么多无法承受真相之后最真实的情绪。
听到这句话,封余的眉头缓缓皱起,毫不掩饰脸上的恼怒和嘲讽。
许乐盯着大叔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最讨厌他妈的有人用死来骗我,最讨厌有人想要艹控我的人生,结果你连续犯了两样,所以我很想问,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和,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尤其是说到他妈的这三个字时,节奏感尤其宁静祥和,于是愈发显得愤怒和失落。
封余看着这个自幼看着长大的小家伙,忽然觉得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小而可笑,但某些方面却已经变得有些陌生,沉默片刻后,微嘲说道:“这就是你想问的全部问题?”
“当然不是,我确实有些问题想要从你这里得到答案。”许乐回答道。
封余从衣袋里取出烟盒,想要抽烟,却发现烟盒已经在刚才的劲气冲撞下瘪烂不堪,里面的烟卷烟丝尽散,就像是某些当年的东西。
他抬头看了许乐一眼,说道:“刚好,我也有些问题要你给答案,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不。”
许乐斩钉截铁说道:“我先问,你的答案让我满意了,我才会让你问。”
封余把烟盒扔到地上,看着他说道:“反了你!现在居然敢这么和我说话?我先问!”
“我先问。”许乐强硬异常,盯着他的眼睛,寸步不让。
封余愣了愣,确认面前这家伙真不是当年那个戴深色护目镜在隔壁忙来忙去的小男孩,却因为这种认知而无来缘的极度愤怒,挥舞着手臂骂道:“你当年吃我的,用我的,我教你修东西,教你本事,你现在就这种态度对我?”
许乐比他更加愤怒,像红了眼的野牛,激动大声叫道:“货都是我修的!饭都是我做的!钱都是我的挣的!你他妈的除了让我挣的钱去瓢记,还做过什么?”
“你以为现在还是以前,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看女警察内裤,我就到橱窗外扮可爱逗她蹲下来!你懒得去翻牌子,我就得去疗养中心问最近到了什么新货,然后被那群记女围着揩油!”
“你要吃牛肉,我他妈就得翻围墙替你去杀牛切肉,还得附带煎烤,老了你不吃!血太多你不吃!红酒不搭你不吃!矿坑上的落曰不漂亮你还不吃!你他妈的究竟到底想吃啥!”
刚从地面艰难爬起的大师范和怀草诗,怔怔看着许乐像被烧红的石头样愤怒叫喊,不由无语,心想这都他妈的是什么破事儿,他的童年生活未免也太糟糕了些,是谁说联邦首重人权来着?
在封余的预想画面时,自己再次出现在许乐面前时,必然是一场温暖而感伤的重逢,那个小男孩儿会扑进自己怀里,听自己讲很多个非常的故事,然后涕泪直下,感动不已,哪里想到会是这个画面。
当年在东林,许乐曾经猜测自己的修理铺老板应该是个高人,虽然封余比许乐曾经猜测过的高还要高无数倍,但一个让学徒工挣瓢资并且理所当然的家伙,怎么可能有什么高人样?
封余理屈辞穷之下胆边骤生羞恼,一蹦三米高,蛮不讲理暴怒反吼道:“我是你老板!我是你老师,你这辈子都别想否认这点!他妈的连尊师重道都不讲了,宇宙里有这道理吗?”
许乐盯着他,沉声说道:“你骗了我一辈子,那又是什么道理?”
湿地雾色间,顿时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
……
“大叔,我现在很强。现在还有一个更强的站在我身后,”
许乐站在怀草诗身前,看着封余的眼睛说道:“我想你应该接受,我们之间交流的方式有所改变,希望你能诚实一些回答我的问题。”
封余笑了起来,那口烂牙格外刺眼,嘲笑说道:“真没想到,这个宇宙里居然有人敢威胁我。”
怀草诗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过能威胁到你的人。今天很巧,刚好有三个。”
大师范忽然兴奋说道:“小诗,他给你爸戴过绿帽子,许乐,他玩了你一辈子,至于我,他抢了我家的船,诸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他痛扁一顿再开始唠家常。”
封余的脸色微变,然后极温和望向许乐:“不是因为你很强,而是因为当年的小男孩儿终于长大,让我们开始一场男人的谈话吧。”
他看了一眼怀草诗,笑着说道:“当然,你比男人还男人,这个不用争。”
许乐没有笑,表情异常冷静,盯着他缓缓问道:“让我全家人死光的那场矿难……是不是你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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