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封带着不足六千残兵回到了铸剑城。
其余诸国的军队,几乎没有存活下来的。
他的八国帅印被收缴了回去,三军大都统一职也被罢免了去。但看起来皇帝并不怪罪他,褫夺他的官爵似乎也只是做个样子平息诸国的怒火罢了。
霍封在荒土名将录上的封号是毕轸熊罴,是近五十年成名最早的名将。
他自幼便是皇帝的武伴童,十七岁踏入军伍,他二十八岁的时候,九牧帝国授意其治下的藩属国骚扰赤县国边境。
敌军已经极度逼近杨戟城了,可霍封的兵马距离杨戟城还有很远。后来霍封无法,领着三千轻骑急行军,打了一场漂亮的破袭战。
为大部队拖延了时间,最后又靠一万兵马打败敌军一万骑兵,四万步卒。战损不过百分之一。
一战成名天下知。
靠着杨戟城的攻防战,霍封因此得以位列荒土名将录。
这样的名将,是不能轻易砍头的。而且,皇帝楼泉和他的关系十分亲密,更不可能砍下他的脑袋来平息诸国的怒火。
暂时撸去官职已经是楼泉最后的妥协了。
而霍封,把自己关在府上,谁也不见。
回来的第二天,中都的谕使就带着一面暗金色的分野令来到了铸剑城——神谕召赤县国君入中都会晤。
赤县国对应的分野次星为玄枵,分野令正面刻着的便是玄枵二字,背面,则是八十一颗分野星组成的星群。
确切的说,是召诸帝国国君入中都觐见。
诸国国君以为是联军战败导致神谕震怒,要让他们去中都训诫一场。毕竟,上次让诸国援救成君国,中都神谕塔都没有发出分野令。
分野令一出,诸国国君必须即可赶赴中都神谕塔。
当然,不从也是没有问题的,但若其他国家都从了,就你不从,必然会遭到其余诸国的联手针对。
神谕对人心的掌控,天下无人能出其之右。
于是霍封还没自闭够,又不得不从屋里出来了——皇帝楼泉召他陪同去中都。
十五天之后。
赤县的兵马抵达了中都。
霍封现在的身份是驾车的驭夫,他勒住了九匹高大辕马的缰绳,楼泉的驾辇便在神谕塔前的宽广大道上停了下来。
身后一千整齐森严的金甲骑兵齐齐一扯缰绳,战马引颈长嘶,随即也停下四蹄。金甲骑兵手中的长槊整齐划一地砸落,地面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
晨曦在他们的盔甲上反射出阵阵耀眼的金光,璨璨然宛若神兵。
霍封昂起头瞻仰眼前那雄奇巍峨的神谕塔。
拔地而起的石塔高逾百丈,塔尖刺破云层,直抵苍穹。
数十丈高的腰身上,是四道狰狞威武的巨龙头颅。高耸的石塔像是一柄倒插在人间的巨剑,黑寂的塔身时刻传来令人臣服的威压。
“陛下,神谕塔到了。”霍封朝车帘的位置偏头。
他的话音未落,墨黑色的车帘从内掀开了来,一袭明黄色锦衣的中年男人从车厢内探出了头来。
有士卒捧着木梯放在车辕旁,楼泉踩着梯子下了到了地面。
皇帝已经下车,谁还敢立在马背上,簌簌的盔甲摩擦声响成一片,一千金甲骑兵齐齐骗腿下马,动作整齐划一。
是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年纪与霍封相仿。脸部的轮廓宛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长发黑亮垂直,发根横插一支白玉发簪。
剑眉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鼻梁挺如山脊,双唇削薄轻抿。身材修长高大,却又不显粗犷,仅比九尺高的霍封矮了半个脑袋。
左眼上罩着一只明黄色的眼罩,右眼瞳孔为棕黄色。
“随我进去吧。”楼泉与霍封擦肩而过。
霍封躬身颔首,跟在皇帝半丈之后。
身后的金甲兵卒,手中杵着一杆漆黑如墨的长槊,挽马而立,神情肃穆。
恢弘巨塔,披甲武士,执剑统领,黄袍帝王,还有逐渐攀升的曙光。
这一切都昭示着中都又一次迎来了庄严隆重的九国会晤。
……
神谕塔内部的阶梯是贴着内壁蜿蜒而上的,仿佛附身缠绕的龙蛇,每一层只开一道供人进出的缺口,且每层楼的缺口都不在同一方位上。
国君们自然不可能去攀爬那看起来了无尽头的阶梯,所以中都的神谕塔专门修筑了九条机械牵引的升降梯拱各国皇帝使用。
每座升降梯的底座都有两个精壮的男人操控牵引械。
属于赤县帝国的梯间徐徐上升。
这只是一座径长一丈的木板梯,四周只围了一圈两掌宽的护栏,用来充作手掌攀扶的位置,脚下的景象一览无余。
霍封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打量那宛若深渊的地面,如果能选择,他宁可去攀爬那看似没有尽头的阶梯,也不想感受那股无力的眩晕感。
盯得久了,他的腿肚子竟轻颤了起来。
他装作面色如常,端平了视线,去看悬挂在巨塔中央的精密仪器。
楼泉瞧着霍封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禁暗自嗤笑了一声。他轻轻地伸出手,猛地一掌拍在霍封的肩膀上。
身高九尺的男人浑身猛然一抖,眼中那极力装出来的淡定顿时荡然无存,后怕地朝后挪了几步。
随即,他反应过来这是楼泉的戏弄,于是别过头去,脸上布满了苦涩。
“哈哈哈!”楼泉爽朗地轻笑,“世人不知作何感想,名震天下的封天槊竟然威高。”
“人,都有软肋。”霍封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经楼泉这么一打趣,他心中的恐惧顿时消逝了大半。
楼泉再次轻笑了一声,神色自若地打量那悬挂于空中的浑天推演仪,以及它正下方,以荒土轮廓为背景的推盘。
推演仪的中轴此刻偏向东北之地,推盘上的凹槽上刻着纷繁至极的推纹。
无论看多少次,楼泉都想不明白那看似和推演仪毫无牵连的推盘究竟是如何操纵推演仪的。
而那些椭圆形的铜环又是如何凭空悬浮在空中的?
楼泉一直觉得今日的推演仪有些不同,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哪里不同,兴许是自己太久没来中都了,有了陌生感。
他暂时摁下了心中的疑惑,正了正神,把思绪投入去思考稍后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况。
霍封见此,也不再言语,安静地等待升降梯抵达。
随从只能在倒数第三层停下,只有国君们能继续朝向,霍封便出了升降梯,由凡谕领入静室等候,而楼泉则又往上升了一层。
神谕塔的倒数第二层,由于接近塔尖,显得狭窄了很多。
楼泉从升降梯内走出来,踏进了一间昏暗的房间。
这其实是一间不小的屋子,可四周都是厚重的石墙,仅有一扇不大的窗户,外界的光透不进来。
四周墙壁上的烛火又飘忽摇曳,没有多少灯光散发出来,这屋子便显得狭窄逼仄起来。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九边形的巨大石台,通体幽黑。
石台的边沿延伸出去九条星芒,尽头是半丈宽的光滑边沿,每道边沿后都对应一张背靠异常高大的石椅。
那石台便是荒土唯一一张九星王台,通体由黑曜石打造,掺杂有特殊晶粉,使得它的触感冬温夏凉。
楼泉用独眼扫了一圈那些熟悉的面孔,不出意料,属于成君国的席位空无一人。
九国国君已至其八。
“楼国主姗姗来迟,可是好大的排场。”
楼泉在门口还未完全现出身来,王台的边沿便响起了一道嘶哑的嗓音。
说话之人的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口陈年老痰,他的嗓音带着一阵咵啦咵啦的回响,令人听了浑身不适。
楼泉对那道嗓音不加理会,走向了属于赤县国的座席。
说话的是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面容枯槁,眼眶深凹,但是却长着一对夜枭的瞳孔,眼里射出令人压抑的目光。
楼泉落座之后取下了左眼的眼罩,循着声音的来源探去。毫无光泽的灰白色眼瞳直直盯着九牧帝国的国主——鬼野老头牧朝歌。
明知楼泉的左眼自幼失明,但牧朝歌每次都能在那一团白翳中窥见鄙夷的神色。
“我一万五的九牧男儿,就这样马革裹尸,楼国主没有个解释?”牧朝歌阴阳怪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