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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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打击黑市没收来的粮食成垛子码在县政府大院里。

  韩起茂被请来参观打击黑市的战果,他绕粮垛子转着圈,问跟随在身后的成锐弟和白俊:“两位,如何处置?”

  白俊说:“充军粮。”

  成锐弟说:“现有的军粮能维持到六、七月份,还是卖给市民吧,这次由县政府粮管部门具体操作。”

  “是啊,总得让老百姓活下去吧,成县长说的在理,到底是父母官嘛,不过你手下那帮人是啥货色应该清楚吧,只要让粮管部门官员一插手,哼哼,没个好,怕是连市价的一半都收不回来,有多少粮食能到老百姓手里就很难说了。给达盛昌吧,白俊,安排税警协助他们,昼夜值班,直到粮食卖完为止,不能再发生抢粮的事,要让老百姓感受到我们的恩德是不是啊成县长。”

  成锐弟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师长指教的是。不过这价格……。”

  “市价的六成吧,让罗望一次付清,以后少不了合作,也补偿一下人家的损失嘛,所得款项白俊处置。”

  这就是三个人私分的意思,成锐弟和白俊一听是这个结果,乐的心花怒放。

  粮行开业了,门口贴了一张盖有县政府大印的告示,定人、定量出售粮食,税警持枪维持秩序,对胆敢捣乱的人轻则拳打脚踢,重则一根绳子捆起来,站在门口示众。

  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卖完全部粮食,一些久不冒烟的人家厨房里有了点烟火气息。

  粮食一进粮行乌拉思曼就得到了消息,直恨得牙痒痒,机关算尽,落得个鸡飞蛋打,终是替人做了嫁衣裳。叫来豹子吩咐道:“把人撤回来,交待下去,这段日子静下心来做生意,有机会多与军队、政府的人接近,搞好关系。”

  罗望让刘甲、王积富核算完帐目,带着帐册、欠条和刘甲来到银行,刘元柱看完松了口气,说道:“贤侄,没想到甘州各商号你成了最大的赢家,连被劫的粮食都收回了本钱,欠条也比预想的少很多,不过这种官商连手的勾当未必是好事。”

  “大掌柜,韩起茂、成锐弟才是最大的赢家,我们接手这笔生意也是出于好心,当然也赚钱不少,虽然有些赊欠的穷苦人,估计将来这些欠条有可能收不回钱来,那就不收了,做成死帐,让粮行承担吧。还有件事,这批粮食中青稞不少。”

  罗望刚说完,刘甲抢过话头:“不管咋说,哥,这钱赚的有点不地道,兰州的粮食运到后不能这么干了。你是不是怀疑姓乌的劫了驼队。”

  刘元柱说“甘、青、新三省当中,青海是青稞最大的产地,难怪贤侄生疑,乌拉思曼一伙人是得提防,缺人手呐要是魏宝在就好了。”

  刘甲脸色一变,随即用手搓了搓脸,像是在极力掩饰什么事。

  三人闲谈了一会儿,罗望和刘甲告辞,经过经理办公室,门开着,刘元生看见两人,站起来问候道:“罗掌柜忙呐,甲儿进来,有事。”

  罗望朝刘元生微微一笑点了下头,刘甲说声:“哥你先走,”就进了办公室,罗望停下脚看了一眼刘甲的后背,想说什么又没开口,转身出了银行。

  罗望一离开,刘元生就对刘甲说:“教会医院的院长想见你,他是高医生的堂哥,稍等片刻,我招呼一声就走。”

  去医院的路上,刘甲说道:“叔,高院长我知道,那可是是河西百姓当神一样尊敬的人,他是高医生的堂哥,应该是我们的人吧?”

  刘元生停住脚步沉下脸瞪着刘甲,刘甲脸涨的通红,小声嘟囔说:“我这也是着急嘛,不打听就是了。”

  刘元生心软了,放缓语气说:“我也不清楚,他前几天才打兰州来,昨天带着高医生的信来找我,也算是有人牵头了。”

  高院长五十岁上下,身材有些发福,慈眉善目,说话也是轻声细语,见到刘甲递给他一封信,待刘甲看完,收回来装进衣袋后说:“我知道你们已经在做这些事。信上说的很清楚,不用多交待,找到人后视情形而定,条件允许的,资助他们去兰州找红军驻兰办事处就行,伤者我们安排医治,不能运进城,太危险,教堂里的那几个人也要想办法送出城。元生明天跟我去趟民乐,那边流落的红军不少。”

  刘甲说:“最好让罗望陪你们去,安全,那边民团团长他也能搭上话。”

  “你怎么能相信罗望?他和韩起茂走的那么近。”刘元生说道。

  “他救了魏宝和老李呐。”

  “那是因为他同情魏宝。”

  “别争了,外人搅进来不好,刘甲,龙王庙附近有受伤的红军活动,你去一趟。往后每两天到我这儿汇总一次,单独来。”

  鞋帽厂招了十几个退伍军人,都是城内、城区附近的人,他们习惯了骑马扬刀的户外生活,又在战场上受了点轻伤,猛地关在作坊内熟皮子、擀毛毡,显得很不适应,一有机会就溜出来蹲在院子里吃水烟、晒太阳、胡吹乱聊,要不就是到缝纫作坊内调戏女工,根本不把方端文放在眼里,十几天时间没出多少活,方端文给罗望说了好几次。粮食的事忙完,罗望就想要治服这些人。

  从银行回来,看到院子里一伙人,走上前厉声说:“起来,你们是我招来的工人,不是请来的老爷。”

  罗望在甘州驻军中名声不小,这些人有些怕他,纷纷起身,很自然地排成两列,看着他们规矩地站姿,罗望暗自发笑,背着手、板着脸说:“方管事给你们讲过厂子里的规矩,而且不止一遍,怎么,不当军人了,就懒散放纵起来,记住,家人还得靠你们养活,这样下去,一月挣不了几个钱,家人忍饥挨饿,你们还好意思晒日头、谝闲传。再让我看见就滚蛋,干活去。”

  一伙人低头纳闷地回到了作坊。身后有人吃吃的笑,罗望回头,看到关晓站在街门洞里一手扶着脚踏车,一手捂着嘴,故作生气的样子说:“回来了也不打个照面,进来,站那儿干啥呢!”

  “罗望哥,训起人来有一套呐。”关晓说着话,把脚踏车靠在墙上,笑眯眯朝罗望拱手行礼。罗望把关晓让进堂屋,吩咐方秧上茶,对关晓说:“兄弟,面粉厂短时间不可能开工,你过来帮我操心一下这边的事如何?”

  “让你说着了,回来的这几天干爹让我帮着打理自家生意,实在受不了那股脂粉味儿,到这边正好,明天我就来。”接着,关晓难为情说:“罗望哥,我是特意来请你办件事的。前些日子,干爹打通关节,从俘虏营买了两个红军丫头放在了顺来馨巢,我说了几次没有用,本打算找个机会偷偷放走,没想到今天来了两位河州军官,愿出大价钱梳笼这两个女红军,干爹就同意了,这会儿正摆花酒呢,我想请哥出面劝劝我干爹,给点钱送出城算了,让人家想回哪里就到哪里去,千万不能留下,留下就是祸根。哥你是不知道,别看那些女红军就十八九岁,长的细皮嫩肉的,性子烈着呐,我亲眼看见三个士兵围住一个小丫头,还没来得及动手,人就拉响了手榴弹,那个惨呐,马福寿不就是收了个女红军被人杀了嘛,我可不想干爹步马福寿的后尘。哥,帮个忙吧,我干爹他听你的话。”

  “也不早说,楞着干嘛,快走。”罗望打断了关晓的话。

  俩人把脚踏车蹬的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顺来馨巢,远远看见五凤楼下围了一圈人,推车到了近前,就听见一个操河州口音的年轻军官在骂:“……,日阿奶奶地老关,你不是讲过人阿是自己阿愿意的,这是咋说的,害地爷费了那么些钱儿,你阿地吐出来。”

  青砖铺就的地上,两个年轻的女子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嘴里吐着血沫子,已经断了气。

  围观的男女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着:“烈着呐,两人手拉着手跳下来的。”

  “也好,省得千人骑万人踩。”

  另一个年长些的军官说:“兄弟少说两句,关镇长是啥人,会少下你那两银元,走吧。”

  年轻军官还不罢休:“便宜她们了,这么倔犟,要在俘虏营不被活埋也是挨刀子的货,死在这儿还得让老关赔上两棺材。走了,老关,赶紧收拾掉,晦气地很。”

  罗望站在那里楞了一会,心里一阵阵发潮,对关晓说声:“去帮你干爹料理一下,我走了,你也琢磨一下这个顺来馨巢了,你也琢磨一下这个顺来馨巢该不该开下去。”

  说完,罗望没有向指手画脚忙着安排人抬尸体的关富智打招呼,推着车子缓慢地往家走,路过大佛寺时,他停下脚步,朝山门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到了法器的声响,不自觉的走向山门,守门的老和尚认识罗望,双手合十说道:“罗施主,县政府在为阵亡将士办法事,你就别进去了。”

  罗望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径直走向大殿,把车子仍地上,盘腿坐在了殿前的松树下,在和尚悠扬的诵经声、法器低沉的奏鸣声中,罗望觉得心慢慢的静了下来,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一切都混沌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广义法师的声音响起来:“罗施主,诵经声中沉睡于殿前,也算是有缘人啊。”

  罗望猛然惊醒,忙起身施礼道:“法师,今天看见两个女孩子跳下五凤楼,是女红军,心里有点乱,听了一会儿法师念经,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有污佛家圣地呐。”

  广义法师诵声佛号道:“罗施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身在浊世,不求闻达于世人,当愿守得住良善,回去吧,天不早了。”

  这天晚饭后,罗望抱着牙牙学语的儿子一遍遍地教:“儿子叫爸爸,叫爸爸,对,就这样叫,爸……爸。”

  刘英子在旁边说:“应该叫爹,我们这儿都叫爹。”

  罗望没有搭理她,仍旧一个劲儿地教儿子叫“爸爸。”

  刘英子无法理解一向随和、从不操心这些事的罗望,今天怎么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如此固执。

  其实,连罗望自己也没有认识到,潜意识里,对这个为他提供了安身立命之所,让他过上了安定幸福生活的西部古城,内心滋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激出了他骨子里的抗拒,只不过是表现在了儿子对父亲的称呼上而己。

  夜里刘英子依偎在罗望怀里,一个劲地亲着罗望,喃喃地叫着哥哥,罗望抚摸着她的后背说:“睡吧,怪累人的。”

  晨练尚未结束关晓就来了,罗望停下动作,对关晓小声嘀咕几句,两人从架子上各抽出一根木棍来到后院,拉开架势开始对打。刚上工的人们听到后院乒乒乓乓的声响都过来观看,只见两人你来我往打斗在一起,棍子舞动的呼啸生风,场面很是激烈,斗了许久似乎不相上下,两人住手,罗望介绍说:“这位是面粉厂厂长小关,这段时间由他来指派你们的活儿。他可是好家子,你们谁上来试试。”

  那几个退役士兵平日里常听人把罗望吹的神乎其神,这会儿看到和年轻的关晓打个平手,就有人按捺不住,互相一商量,一个缺两根手指的小伙子说:“掌柜,我叫李栓子,也好这个,不过我想和你过两招,行不。”

  罗望对关晓一示意,关晓把木棍递过去,李栓子接过来先绕了几个棍花,立个门户说:“掌柜你攻吧。”

  罗望不吱声丢了木棍,把双手抱到了胸前。李栓子一看这架势,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回事,就想着:“这么狂,打翻你再说。”“嗨”了一声,木棍舞成一团花攻向罗望,一招走空,还没来得及收势,手一震,木棍脱手飞出,腹部挨了一脚,向后退几步一个屁蹲坐在地上,罗望还是站在原地双手抱在胸前。

  李栓子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说:“掌柜,你这是法术,不是正经拳法。”

  罗望说:“兄弟,手脚快而已,你那才是花活,唬人还行,不信试试小关,他跟我练过几天。”

  李栓子不甘心,捡起棍子说:“关厂长,来两下。”

  关晓也捡起木棍立个势说:“来吧。”没两个来回,李栓子就被打翻在地。

  罗望大声说:“各位兄弟,明说了吧,我和关晓是演给你们看的,就为逗你们出手,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伙儿,一个男人,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做事挣钱、养家糊口,韩师长、成县长让我招你们做工,是为你们日后的生计着想,打今日起,李栓子就是你们工头,小关替我照料厂子里的事,就一条,每天的活必须保质保量完成,再要是不好好干活调戏女工,我打断他的腿撵出达盛昌。”

  说着话,罗望从关晓手里拿过木棍用左手奋力一掷,木棍“日”地一声飞出去,钉进了后墙内。

  刘甲在龙王庙周围转了两回,只见到一些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没有见到他想要找的人,想着是不是高院长提供的消息不准确,转念又想:“高院长说的很肯定,说明消息没有问题,是自己这样鲜衣怒马地找人不对头,连叫花子看到都躲着走,别说要找的人,还不得大老远就躲起来。”

  打定主意,从下人房间里找到一套破绵衣、一双露出脚指头的毡窝窝、一顶头顶开窟窿的毡帽,用红布剪了个五角星。准备停当,一大早到县政府露了个脸,拎着布袋子走向龙王庙,在一片小树林里换好衣服,把自己的衣服鞋帽装进布袋子架到树杈上,抓起一把沙土洒在头发上,胡乱揉搓了几下,又又在脸上抺了几把,快步走到龙王庙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伸手搓着露出来的大脚趾,眼睛紧盯着出入龙王庙的每个人。

  叫花子们三三两两结伴走了,庙里安静下来,刘甲觉得里面应该没人了,今天怕是又白费了一番心思,起身伸了个懒腰,想进去看看,没走几步,庙里出来一小叫花子,手里拎着个药罐子,看都没看刘甲就往外到药渣,几下没到干净,摇晃着药罐子念叨一句:“好难弄哟。”刘甲暗喜,浓重的四川口音,找到了,偷偷瞄了一眼,怕惊动里面的人,他没有立即跟了上去,等了一会儿,压低毡帽进了庙门,只见墙角围了两块破席子,小叫花子蹲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往药罐子里到药,刘甲快步上前,把手伸在小叫花子面前,手心里是红布五角星,小叫花子缓缓站起身,眼睛盯着刘甲上下打量,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刘甲说:“请相信我,”叫花子摘下绵帽子,露出了半长的剪刷头,说道:“原来是刘掌柜呐,我是王雨,粮行内见过你,我信你,魏宝说过你是能相信的人,前两次你来我们都看到了,只是不知道你的来意,不敢叫你。”说完拉开围着的席子,破绵被上躺着一个女子,刘甲问:“她是伤着了吗?”王雨说:“是,不过都是皮肉伤,感了风寒,上吐下泻的,还有一个同志是本地人,去抓药了。要不是她病倒,我们也不会困在这儿。”

  刘甲说:“你等着,天黑前我送些西药来,吃西药好的快。”

  刘甲没有注意,打从他出城门,一个身材瘦小、獐头鼠目的男子就一直跟着,这会儿正蹲在窗外偷听他和王雨说话,窗户上已没有了木格挡,只剩一个洞,两人的说话声一清二楚,听到刘甲要出来,快速闪到柱子后边。这是受成锐弟指派,专门跟踪刘甲的警察,外号叫老鼠子。他一直跟着刘甲到了医院,老远看着刘甲和高院长说话,医院人多眼杂,他不敢靠近,转身快步跑到县政府,敲开了成锐弟的门。

  老鼠子低头弯腰说完自己看到的事,成锐弟说:“不错,这个奖励你,总算踩着狐狸尾巴了,你说她们提到了魏宝?高院长怎么搅了进来。”

  成锐弟听完老鼠子的讲述,从抽屉里取出几块银元递给他。

  “是的,就是刘家那个失踪了的下人,会功夫,据说曾经和罗望打了个平手,他竟然参加了红军。杀马局长是有可能的,杀李云为刘甲复仇也有动机,串起来想,两个凶杀案发生在同一天就能说的通了。刘甲找高院长可能是为了弄到药吧。”

  “刘甲通匪已经坐实,不过不能打草惊蛇,刘甲不是一般人,要抓他得证据确凿才行,最好抓他个现行。你赶快到龙王庙,盯住共匪,只要那三个在,就能钓住刘甲、引出魏宝。快去。”

  老鼠子出去后,成锐弟让人叫来白俊,吩咐道:“兄弟,报仇、立功的机会到了,刘甲通匪,这会儿就在龙王庙给流落红军治病,杀马福寿的凶手魏宝也可能就在龙王庙附近,你带人包围龙王庙,……。”

  既能为马福寿报仇,又去了自己的心病,白俊喜不自胜,欣然接受成锐弟的安排,亲自带人赶到龙王庙配合老鼠子抓捕刘甲。

  老鼠子迟了一步,二次赶到龙王庙,没有见到刘甲,连那三个红军士兵也踪影全无,向叫花子打听,说是来了官府的人带走了。

  高院长很机警,一听刘甲找到了人,说道:“快,把人转移走。”

  快马赶到龙王庙,把三个人转移到了村子里保长家,高院长曾救过保长儿子的命。

  老鼠子扑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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