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声: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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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大军开拔后,喧嚣了三天的甘州城静了下来,是一种怪异的静,没有了人气的静,街上少有行人,商铺纷纷关门,往常喧闹的西大街市场上竟没有一个生意人出摊,小张油糕支起锅灶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大街,又取下锅、收起架子回去了。只有一些枯枝残叶在寒风掠过的街面上游荡,甘州人的生活仿佛停顿了下来。

  罗望眼见着日上树稍,仍没有一个人来上工,觉得今天不会有人来了,到厨房拿起小斧头来到库房,拍了拍房梁上吊着几只羊和几大块牛肉,觉得都已经冻实,几斧头砍下一块牛肉和一个羊腿,拎到厨房丟在案板上,到前院拍了拍方秧的门,等里面应声:“来了。”罗望说:“方秧,把厨房里的肉给我包好,一会儿出门要带。”抬腿上了堂屋台阶,方秧出门看了看罗望后背转身去厨房。

  自知道方秧长相酷似林梅英,刘英子又特别在意方秧接近自己,罗望就把握着分寸,不进方秧的小屋,有事也当着大家伙儿面说,尽量不与方秧单独在一起,即便是这样,刘英子还背着罗望时不时对方秧上两句带刺儿的话:“好好干你的活,心思操哪儿去了?”“人和人长的像又咋地,你有姐姐那么有文化嘛,有吗?”尤其近几天,刘英子发现方秧除了长的像林梅英,而且皮肤白湛细腻,那两个眼睛里常常水汪汪的,招人怜爱,和刚来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惹的刘英子心里毛毛的,这会儿听到罗望使唤方秧,把孩子往母亲怀里一塞就冲院子里喊:“方秧,以后掌柜的事我来干,不用你那么上心,去后院喂牲口吧。”说着话就要从罗望侧面挤出堂屋门,罗望用食指点一下她脑门说:“别这样行不!”刘英子撂一句:“就不,哼。”脚步声很重地去了厨房。

  母亲说:“街面上不太平,出门小心点,是给那边送肉吧?”

  罗望答道:“是,爸可能已断了荤腥。”

  罗望管林之甫叫爸,把刘英子父母称为爹妈,这是本地人的称呼,母亲听得出罗望心里和林之甫更贴近。说道:“别怪英子,望儿,等英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好些,女人嘛。我回头问问方秧许没许人家,要是没有的话,看着寻一个合适的,方秧有了着落,英子的心也就静了。”

  “娘,我不怪她,女人使小性儿也正常,走了。”

  成锐弟的戒严令开始执行,警察排成两列从县政府出来了,一出大门就散开来,三三两两地往各自指定的位置上走,嘴里骂骂咧咧:“满大街没几个人影,戒个屁严。”

  “家里青壮劳力抓兵的抓兵,抓夫的抓夫,剩下些老弱妇孺,谁没事上街,戒严,也不自己出来看看。”

  “少说话多干活儿吧。”

  “哎,哎你过来,”罗望骑车过了什字,两个警察看见就吆喝道。

  罗望用脚踮在地上停下车子往后看,一个警察又吆喝:“看啥呢,这街上就你一个人,找谁呐,过来,过来。”

  罗望眯着眼没动,一个警察走上前说:“想啥呢?戒严了懂不懂,车子上是啥打开查看看。”

  罗望说:“想你刚才说的话呢,还真是,哎,这条街上就我一个人,你俩个不是人阿。”略一停顿接着说:“车子上是点肉,送老泰山补补身子骨。”说完掀起包在外面的白布单,那警察说:“哎哟喂,还是牛肉,真稀罕,”立马变脸,厉声说:“你倒卖军备物资,还变着法儿骂警察不是人,牛肉没收了。”伸手就拿,手掌还没有够着牛肉,手腕就被罗望抓住,他使劲挣扎几下没有挣脱,另一个跑过来点头哈腰地说:“是罗掌柜,我这兄弟昨晚猫尿喝多了,这会儿还没醒,没认出你,放开他,你走吧。”罗望手一松骑车就走。身后那个警察甩着手说:“牛肉啊,有几年没吃过了,真想扣下来。”另一个说:“这位咱惹不起,忘了老李在县政府大院被旅长贴身警卫打耳光的事了,少找点麻烦,等到收工回家抱老婆才是正经。”

  林之甫何止是断了荤,打红军进城那天起,城里就没有了卖菜的小商小贩,林之甫没了肉、菜,顿顿白面条、稀饭馒头地对付。当然,这些食物在甘州任何一家都算得上是难得食物,在林之甫这儿就只能算是对付着填饱肚子而已,这会儿见罗望送来牛羊肉,三人很高兴,还就怎么个吃法议论了几句,罗望出门时,林之甫送到街门口问:“牛肉是哪来的?”罗望如实告诉他,林之甫感叹了一句:“元柱走一步看三步,不得了呐,可惜世道不好,不然定能成为名闻天下的商界巨人。”

  罗望不知道有多少青壮年工人被抓,就先到了羊头巷老宅,看见街门上挂了锁,转身又往李槐花家赶,拍了拍门,开门的是李槐花,惊呼:“掌柜你总算来了,我们都好几天没出门了,那个怕呀。”

  李槐花是从门缝里看清来人才开的门。罗望问道:“我们,还有谁?”“掌柜是我,”屋里跳出来的是王积梅。罗望说:“老屋里的人全抓了吗,那边门锁着。”

  王积梅说:“没有,里屋的四个跳窗户跑了,这会儿就在老屋里,门是我朝外锁的,只是我哥被抓了。”

  “不会有事,民夫就是抬一抬伤号,背一下粮食,不上战场,仗打完就回来了。你俩设法通知一下没有被抓的人,明天衣帽厂开工。”罗望安慰着两人,但他心里并没有底。

  路过粮行时,罗望没有下车,他清楚,粮行短时间内开不了门。进到牲畜、皮货市场里,看到诺大的市场,只达盛昌货仓和乌拉思曼的吉盛号开门营业,一个客商也没有,周吉迎出门说:“罗掌柜来了,快请。”

  仓库里只有一个老汉在整理布匹,周吉说:“我打听了,其他人都被抓夫了,就剩老王头。”“再难也要开门,明天一早我亲自来运布匹和生皮。”罗望语气坚定地说完,出门上了车,快到家门口时,突然想起该去一趟关家,于是调转车头,到关家门口拍了拍门环,许久没有人来开门,以为家里没人,刚要离开,里面传来关富智的声音:“哪位啊?”罗望回应:“我,罗望。”门栓哗啦地开了,关富智笑着说:“罗兄弟,快进来吧,本打算这一两天专门去你家表示一下心意,事儿忙耽搁了。”说着话进了堂屋,关富智亲自为罗望端上盖碗茶,罗望双手接住问道:“关爷这几天可好!咋不见关晓?”

  关富智说:“在你家暗室里躲了几天,弄得我浑身骨头酸痛,这不是要带民夫队随军出征吗,就让关晓代替我去了,真叫人揪心呐。”

  “关晓灵性的很,定会平安归来,你把心放宽些,家里平安就好。”罗望说了句安慰人的废话,关富智却接上了话茬:“啥是个平安呐,红军一来,马家军丢下我们自己撤出甘州,被人追的像狗一样,得亏兄弟你仗义,不然还有这条老命!共产党红军要抓我,枪决我,抄走了家里的黄金、白银,自己人回来了吧,成县长又要让我带头缴纳一千大洋的出征捐,哪个都不是饶爷的孙子,这叫什么鬼世道。”

  罗望心想:“一个良善之人,穷苦百姓,豪强富人都诅咒的社会能长久吗?”于是应了句:“粮行、面粉厂的存粮被征,我们俩损失最大,关爷,财去人平安,一旦局面平稳,我就全力恢复经营,会好起来的。告辞。”

  部队出发时,马九旺看到了吴燕山带着他的民团随在马彪师长卫队后面,有点奇怪,晚上扎营后想找一下吴燕山,通讯人员叫他晚饭后到旅长的军账内开会,只好作罢,次日早饭时,匆忙吃了两口,对团副作了下交待,叫上警卫,骑马找到吴燕山民团的营地,看到穿着五花八门的民团士兵整齐的排成一列打饭,而不像其它民团一窝蜂上去哄抢,自言自语道:“吴燕山,人才,能把一群乌合之众训成这样。”吴燕山正在账篷内喝水,看到马九旺身着军大衣、头戴绵军帽、脚蹬长筒皮靴,军容风纪整齐地站在一伙民团士兵中,一幅鹤立鸡群的架势,不由心里发酸。快步出来,向马九旺立正敬礼道:“长官好,寇四水听您训示。”

  马九旺摆了摆手,把马缰绳丢给警卫说道:“进去说吧。”进了账篷,发现只有一个马扎子,地上丢着块毛毡,马九旺坐在了马扎子上,用手指一下毛毡说:“你也坐,看这吃饭的秩序,部队训练的不错。”

  吴燕山没有坐,成立正姿势说:“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训练排队打饭,第一次人均一碗,第二次人均半碗。”

  马家军士兵战时的主食,要么是牛、羊肉的肉汤加饼子,要么小米、大米和到一起熬成粥,放上炒熟的碎牛肉、碎羊肉,再好点就是小麦、青稞脱皮,叫蓁子,熬成稠饭加牛羊肉丁,叫麦仁饭,即顶饱、又解渴,回族、汉族都兼顾到了,吃饭时,有经验的老兵第一碗只打半碗,把碗转圈儿扒拉着从边上吃,很快吃完再打一满碗,就消停着享用了,新兵只想把碗打满,结果是一碗烫饭在手,心急火燎地吃不到嘴里,好不容易能下口了,锅里已经干干净净,哪有机会吃到第二碗。所以士兵打饭时哄抢,那是很常见的事。

  马九旺从吴燕山所带的民团士兵能排队打饭一事上看出,吴燕山很会带兵。

  马九旺问道:“今天出发时,你的民团三百多骑兵怎么跟着马师长卫队,没有随甘州民团。”

  “噢,是这样,青海平叛时我救了他,作了次箭靶子,他就把我的人临时要到了身边。”

  “你可真是费心思,故意的吧!”

  “团长,不是那样,第一箭存着立功的心思,第二箭是躲不过了。”说着,拿出一张银票双手递给马九旺,“这个还你。”

  马九旺接过银票,招呼吴燕山坐下,表情严肃地说:“吴燕山,我知道你存着报仇的心,大丈夫立世为人,快意恩仇,是在情理之中,但在战场上做手脚,对自己人下手那就太下作了,也有违军人的道德,往小了说,是没有操守的行为,往大了说,无异于投敌叛变,我来就是告诉你,假如我发现你有这方面的迹象,第一个不饶你,当然,战后你寻机复仇就是个人的事,我不管不问。还有,把涣散的民团训练成为能打仗的骑兵不易吧,可别因为你的私仇葬送了他们,走了阿,不送。”说完走出账篷,从警卫手里接过缰绳,飞身上马而去。

  吴燕山呆坐在毛毡上半天没有起来。部队出发时,他把小花蕊叫来,混在赵胖子那七个人当中,打的就是在战场上打黑枪的主意,说不定连韩起茂都有可能干掉,那天,罗望到大车店见到吴燕山,他就是在等小花蕊。此刻,马九旺的几句话,让吴燕山不得不重视起来,尤其是最后一句“可别因为你的私仇葬送了他们”可谓是振聋发聩。吴燕山知道,一旦事情暴露,这一个营的民团士兵一定会受到牵连,十有八九会被处决。他得重新考虑自己的复仇计划。

  刘甲在县政府点了个卯准备离开,成锐弟叫住他说:“刘甲你来一下,有事。”刘甲很不情愿地跟着进了办公室,关上门后,成锐弟取下眼镜擦了擦,眨巴着三角眼说:“刘甲,那天的事就过去了,别老记着,归根结底是你出言不慎引起的,没定成通匪罪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你就别记恨李云了,你说是不?”

  刘甲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成县长,我知道了,也记住了。”

  成锐弟面无表情地说:“知道就好,这个,外面的情况不好啊,街面上冷冷清清,我把警察们撵上街也是为加点人气,你准备一下,下午带几个人,拿着县政府的通告,一家一家通知,明天必须开门营业。年轻人受点挫折、委曲不算啥,打起精神来,我马家军十几万人对付两万缺衣少食的流寇那还不容易啊,这仗很快就会打完,我们得营造繁盛的场面来迎接胜利大军是不是,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行。去办吧。”

  情绪消沉的刘甲,出门看着天色,无精打采地到办公室,取出纸写了个通告,安排人抄写。就神情恍惚地来到银行,推开经理办公室的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取下礼帽捂住了脸。刘元生也是一脸的凝重,两人枯坐无语,许久后,刘甲起身戴好礼帽,很搓了几把脸说:“得走了,下午还得督促商号开门,营造狗日的气氛。”

  刘元生问道:“魏宝当红军与你有关吧,他一向听你的话。”

  “是,你们做准备时我就有察觉,那天,我发现城里不见一个马家军士兵,觉着红军来了,出城门时魏宝追到了我,说是爹催着回家,更加坚定了我的判断,就让魏宝顺甘凉道去找,嘱咐他参加红军。本来我自己也要去的,犹豫了一下,没去成。后来我们还悄悄见过面,你放心,我没有告诉他什么事,不违反纪律。你觉得他还能回来吗?这些红军会是怎样的结果?”

  刘元生站起来想说啥,又咽了回去,只摆了摆手。

  一个下午,刘甲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回到家,潦草地吃了点东西,就坐着发呆,母亲知道他和罗望从黑城子运粮食的事,以为是一夜没睡好累的,或者感了风寒,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刘甲只是摇摇头,没有吱声,刘元柱猜测的到儿子的心病,又不好劝慰,看了一会魂不守舍的刘甲说道:“甲儿,累了就早些去休息。”又对儿媳说:“兰英啊,你陪甲儿去说说话,宝儿让他奶奶带一晚。”刘元柱觉得小夫妻俩同在兰州上学,林兰英一定知道刘甲为啥这样,定会有劝解的办法。林兰英却说:“爹,宝儿还是我们带着吧,夜里要吃奶,妈带着不方便。”说完亲热地拍了拍刘甲的手,把孩子放到了刘甲怀里说声:“你逗宝儿玩会,我方便方便,”就出了堂屋。

  刘甲看着不满一岁的儿子,小嘴巴一张一合地吧唧着,仿佛要发出“妈妈”的声音,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又像是找妈妈,怕儿子哭闹,忙站起身边转悠边念叨;“宝儿好、宝儿乖,妈妈一会儿就回来,……。”转了几圈,情绪慢慢好了起来,脸色不在沉重忧郁。林兰英回来了,示意刘甲回自己房间,小夫妻俩亲热地走了。刘元柱看了老伴一眼说:“兰英是个聪明的孩子。”

  停业两天的达盛昌要开工,罗望吃不准能来多少人上工,一起床就打开了街门和各个作坊门。

  正在晨练中,老杨夫妻俩来了,罗望手脚不停,说声:“两位早,先弄厨房。”继续着自己的动作。女工们全来了,男工也有八个人,罗望仍然是精神抖擞地做着动作,大声说:“清扫卫生后吃饭。”并虎虎生威地踢腿出拳,他清楚自己的情绪对工人的影响力,始终面带着坚定自信的微笑,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安与担忧。看到工人们像往常一样去忙各自的活儿,罗望的心也渐渐的安定下来。

  乌拉思曼已经绕着库存的皮货、布料转了两圈,他是一筹莫展。试图撬动皮货价格遭到罗望阻击后,安分了不少,生意刚步入平稳期,不料风云突变,外地客商纷纷逃离己成是非之地的甘州,近些天没有一笔象样子的生意,囤积的货物压在库里让他着心急如焚,但他掩饰的很好,表面上还是淡定自若,下面的人在短暂的慌乱后也平静下来。豹子听到隔壁有动静,出门看了一眼,回来告诉乌拉思曼说:“大哥,罗望在拉货。”乌拉思曼停住脚“嗯”了一声,步履从容地出了仓库。

  正在往车上装皮货的罗望看到乌拉思曼缓步走来,拍了下手上的灰尘,报拳行礼道:“乌掌柜早上好啊,”乌拉思曼还礼说:“罗掌柜这是要开工呐。”

  “是,打仗归打仗,日子总得过吧,今天开工喽。”

  “达盛昌一开工,这个市场就活过来了。不忙的话请到我那边坐坐。”乌拉思曼心思活泛起来。罗望也想知道市场里最大的商号存了些什么货,量有多少,应声“好啊,”就让周吉接着装车,随乌拉思曼进了吉盛号,两人像是老朋友一样并肩在库房里转悠,又到大仓看了一圈,看上去聊的很投机,连跟着的豹子都觉得这哪像是刚刚斗罢的对头,分明是多年的合作伙伴。看完来到乌拉思曼的办公室,豹子要倒茶,罗望说:“不麻烦豹子兄弟,那边还忙呢,稍坐就得走。”

  乌拉思曼点一下头,豹子出去了,乌拉思曼说:“罗掌柜,我还是觉得咱们合伙的好,我嘛,有进货、销售的渠道,你呐,能生产出上好的东西,皮衣、皮靴、这类东西在内地销量不大,新疆却市场广阔。怎么样,考虑考虑吧。”

  停工这两天,罗望就一直在想,河西百姓在这场浩劫后,购买力会直线下降,未来的一年除了粮食,其它一切都不会是老百姓的必需品,只有把产品卖到新疆、青海,才是让达盛昌迅速回复原气的好办法,乌拉思曼说的也正是自己需要的,但他不想立即答应,刚才在库房转悠时发现,吉盛号存货量最大的就是生皮、牛羊毛和牲畜饲料,他隐隐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说清的担忧,说道:“乌掌柜说的在理,容罗某稍作思量,不过供达盛昌的皮货价是我们能否合作的关键,也请乌掌柜把握好。”精明的乌拉思曼听出了罗望话中背后的意思,自己说的是“合伙,”而罗望说的是“合作,”且是在供货价维持在较低水平下的合作,一字之差,意义完全不同。急于把存货出手的乌拉思曼,只顾得上眼前的利益,没有看到自己手上这批存货未来的价值,忙说:“这个行,就维持我们原来的供货价就是。”话刚说完,周吉进来说:“罗掌柜,车装好了,”罗望告辞,同老杨各吆一辆大车返回达盛昌,叫过方端文给大家分发、领料,推出脚踏车,准备去银行把自己的想法和刘元柱聊聊,却见街角处县政府的几个人簇拥着成锐弟向达盛昌走过来,随即把车子往墙上一靠,往前迎上几步,对成锐弟行礼问好,成锐弟也回礼道:“罗掌柜你好啊,走了一条街,就达盛昌一家开门营业,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呐。”又回头对跟随的几个人说:“你们在外等一会,我同罗掌柜说件事。”

  罗望看到站在最后的刘甲挤眉弄眼、一脸的嘲笑。把成锐弟让进办公室坐定,为他倒了碗茶,成锐弟不客气地端起来一口气喝完,说道:“罗掌柜,这次共产党红军窜入甘州,给你带来的损失很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县里也是奉命行事,你得理解嘛,面粉厂那边怎么样?”

  罗望心里暗道:“抢走粮食、财物,抓走工人的是你们。”嘴上却说:“这个我想得通,成县长问到了面粉厂,我就实言相告,存粮充公后,亏了不少,这是账册。”

  罗望把前两天清算完的账递过去,成锐弟粗略看了一下说:“亏空很大,你打算怎么填补。”

  罗望说:“这个嘛,在章程里写的明白,同股同权,益损共当,只能按股本分摊到各位股东头上,由股东们出资填补窟窿。”

  成锐弟略作思考说:“这样办,政府持的股就放弃吧,钱没出处呐,我本人的还留着,但补亏空嘛就算了,等着将来盈利了给分点红吧。下午你就来县政府办一下手续,罗掌柜放心,你吃不了亏的,我被马总指挥任命为军需调配处长,你想啊,十几万人马的钱粮物资的征收分配呐,明天就带人去指挥部上任了。”

  罗望没想到成锐弟竟然无耻到用军用物资作诱饵,胁迫自己答应他的条件,拉下脸说道:“成县长,这事等战打完了把董事们召集起来共同决定吧。再说……。”

  成锐弟一看罗望不上套,进门时就阴沉的脸色泛出青色,不容罗望说完,一摆手说句:“你看着办吧。”起身出了办公室,罗望跟出门,说道:“成县长走好。”成锐弟头都没回带着人走了,刘甲扭头对罗望做了个鬼脸,罗望用手指了一下银行的方向。等这些人走远,扶着车子慢慢往前走,脑子里把成锐弟的话反复过了几遍,银行也就到了。

  刘元柱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听完罗望的话笑着说:“学滑头了,说话吐一半留一半,要是成锐弟知道全年核算下来盈利不菲,还不把肺气炸了。你打算怎么了结,这可是大事。”

  罗望笑道:“是他自己不听我讲完,以为要让县政府和他自己掏钱。我打算花钱买回那两成干股,花点小钱就能解决,算不得大事,只要让这货再也无法插手面粉厂就行,下午我就去谈。”

  “产品销往青海没有问题,以刘纪分号为依托事情成了一半,新疆那边你打算怎样和乌拉思曼合作?从恶人身上获利无异于与虎谋皮呐。”

  “也是没有办法,乌拉思曼之言也有道理,我的底线是合作,只作交易,不谈合伙,这是原则。”

  “大体上讲,是成锐弟抢粮诬人于先,愚蠢贪心于后,我支持你,既然这样,把青海分号交给你吧。”刘元柱旧话重提,罗望还是没有应承。

  两人聊到战事,刘元柱不无担忧的说:“这股红军一路打过来,在甘肃境内没有在一个地方落脚,进入河西想站稳脚跟是很难的,败亡它省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罗望说:“胜败是明摆着的,快点结束吧,老百姓本就苦焦,这下被刮的精穷,不知啥时候才能喘过气来。……,他们其实是很守规矩的,真是不明白啊。”

  刘甲来了,两人不再谈这个话题,罗望问:“今天是咋回事?成锐弟带上那么多人巴巴地跑来找我。”

  刘甲说:“哪儿呀,我昨天下午发了通告,县长大人今天要看效果,体会一下政府的权威,说透了就是抖一抖县长的威风,一大早就召集工作人员亲自带队上街检查,几条街走完,没见几家商铺开门,县长大人就想亲口动员商号开门营业,结果第二家就出了事,开门的是一五十来岁的小脚女人,起初见到这么多身穿公家制服的人,吓的直打哆嗦,等县长和声细语讲完一大通道理,女人露出愤怒的神情,腰也挺起来了,调门也高了:“闹了半天你就是那个吃野粮食长大的县长啊,我大儿子前年抓兵了,小儿子征夫了,就因着给学生兵卖了几双鞋,几块毛毡,你们就把店里的货日弄个干干净净,这会子道理讲的花儿一样,要我开门营业,开门我卖啥,老娘卖身有人要吗?”那家男人慌忙出来把女人拉进了门。知道吃野粮食是什么意思,就是驴马牛羊、豺狼虎豹之类的牲口。成县长当时脸就绿了,好不容易缓过劲,从达盛昌出来脸又变成了青的。哥,你把县长大人怎么了?”

  “是他自己不懂经商之道,看不懂账,贪婪。……。”罗望说完,刘甲道:“他抢你的钱粮,你眛他股利,贪官对奸商,一还一报,谁也不吃亏。”

  罗望站起来拍了下刘甲肩头说:“不奸成吗!走了”冲刘元柱报拳一揖。

  刘元柱道:“世道险恶,方才使人心奸,这无关良善与否,好人越奸,坏人越难混,奸对于好人来讲是生存智慧。”

  罗望原打算自己到县政府和成锐弟谈,成锐弟却等不及了,回到办公室立马起草一份协议,带人再次来到达盛昌,要求罗望签字画押,罗望看了一遍说:“既然县长执意如此,罗某从命,不如我吃亏吃到底,把你名下的两成股份买下吧,按原价,算是给您赔个不是,也望县长有机会了关照我才好。”

  以为占了便宜的成锐弟欣然接受,一扫之前的不快,直赞罗望做事大气。

  马九旺的警告打乱了吴燕山的复仇计划,只好另作打算,他不想把小花蕊继续留在军中,黄昏宿营时,小声对一身男装的小花蕊说:“今晚口令发布后,你脱离部队,以催粮为借口回甘州,住大车店等着我,报仇的事战打完再说。”“哥,因为马九旺吧,我不走,你别撵我,哥,他们就是地狱里的恶鬼,他们的话你别信。”早饭时小花蕊看到了马九旺。

  小花蕊说话声音有些高,赵胖子听见凑过来说:“大哥,让师傅留下吧,兄弟们能保护好师傅。”

  赵胖子七人在牧场生活了两个多月,一直尊称小花蕊为师傅,小花蕊随军后,紧随其左右,夜间宿营也围在四周,不让任何人靠近。吴燕山没再言语,走开几步,注视着不远处排成品字形的两小一大三个军账。那是总指挥部,不时有军官进入最大的军账,前面整齐的排列了许多警卫和军马。吴燕山知道,这是团级以上军官要开会。

  起风了,被土兵和军马踩踏松散的黄土随风扬起,一阵一阵地飘散开来,军账前面的军马有点躁动,很快被制服,恢复了队形,吴燕山看见了马九旺,他跺了下脚,会到帐篷。

  马九旺来晚了,佩着授带的值日军官没难为他,掀起门帘放进去,军账内已有四十多人,马元海一旁的马彪好像是说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惹的马元海捋着胡须哈哈大笑,值日军官高声报告:“报告长官,人已到齐。”马元海止住笑声说道:“接到尖兵报告,已到达肃州的红军先头部队有折返迹象,他们这是要干嘛?是在打我高台、临泽、甘州的主意嘛。自明日起,部队让开大道,远离县城、村镇,沿祁连山摆开阵势。一旦发现共匪有占据县城、村镇建立他们的什么苏啥、苏啥,日阿奶奶地忘了,”马彪小声提醒“苏维埃。”“对,是叫苏维埃国,立马聚歼。参谋长,宣布命令。”

  会后,韩起茂带着自己部队的几个团级军官返回营地时,问自己右后方的马九旺:“怎么迟了?”马九旺说:“报旅长,给一营长和营副断了一下两兄弟的家务事。”说着,自己先笑了,韩起茂笑道:“那两个的家务,日阿奶奶地你断不清的,刚才马师长给总指挥讲的就是他们哥俩睡错了女人打架的事,谁叫他们娶媳妇娶了双生子。下次你批假时注意点,让哥俩单独回去,时间给一样长,天数批成双数,男人女人不就全公平了,反正谁睡不是个睡。”

  马九旺笑道:“还是旅长高明,就是不知道将来生孩子算哥的还是算弟的,要不是打仗,我是不会让哥俩一起回家的,”

  韩起茂说:“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只要不是孩子他爷爷的就行。”众人哄笑着到了韩起茂军账前,马九旺他们敬礼后离去,韩起茂对马生海说声:“传马福寿。”掀起门帘进了账篷,躺在毛毡上。

  月亮升起来了,雾蒙蒙的,不太亮,星星就格外的稠密,清冷的月亮外套了一个硕大的圆圈,当地人把它叫风圈,预示着明天会有风。吴燕山已在账内坐了许久,小花蕊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响起“他们就是地狱里的恶鬼,”他知道小花蕊还是存了在战场上乘乱报仇的心思。自语一句:“不行,得让她走、不然会坏事。”转身走向士兵露营地,从围成圈坐在一起的八人中拉起小花蕊进了账篷,一会儿,小花蕊出来,打马群里牵出马,走到吴燕山面前说道:“哥,别忘了你说过的话。走了。”

  赵胖子七个人全站了起来,但谁也不敢过来。

  韩起茂的军账里点亮了一枝蜡烛,马福寿和二十几个身着便服的士兵立正站立,韩起茂已经部署完任务。

  马福寿说:“明白了旅长,一旦共匪有留下不走的迹象,立马把消息送过来。”韩起茂说:“再说一遍,军牌保存好,凭军牌你们能出入军营,面见任何一级军官。此战打完,给你们记头功,给重赏,去吧。”

  韩起茂把特训班出来的人全部派到了高台、临泽、甘州及附近乡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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