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下起了小雨,丝丝缕缕,如牛毛一般,将唐家西院的草地冲洗得一片嫩绿,满是仲春气息。
前段日子已经和老吴约好了时间,所以今天叶玄要专程去一趟城外,见一见林潇云。
倘若只是送信,其实大可以让利无极单独跑一趟,但关于这两个月以来在建康布下的局,叶玄还是想过去问一问林潇云的意见。
毕竟,他在唐家是根本没人可以商量的,而这位曾经叱咤疆场的白袍将军,相比自己来说,眼光更毒辣,思维也更加缜密。
当然,前提是那道夺去了他大半条命的伤,没有将他的思辨能力也一并夺去。
想着这些,叶玄轻轻舒了口气,然后将那封沉甸甸的书信和昨天晚上就写好计划的绢布一并放入衣襟之内,缓步走出了房门。
门外,利无极一身劲装,撑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等候在雨中,见叶玄出来后,立马上前两步,挡住了他头顶的细雨。
“走吧。”
叶玄随口说了一句,然后领着利无极往小院外走去。
不过就在他们俩刚刚要走出院门时,后方莫澜房间的窗户却忽然被推开了一道小缝。
“小郎……你们要去哪?”
莫澜从窗户后面只露出半边脸来,散着长发,一边慵慵懒懒的问着,一边揉了揉还迷蒙的睡眼。
听到声音,叶玄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后,笑道:“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中午不会回来吃饭了。”
“哦。”莫澜点头应了一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后,才提了提胸前已经快要滑落下来的亵衣,又重新合上了窗户,似有些不高兴的嘟囔道:“怎么今天又要出门啊,还这么早……”
小声呢喃了两句,莫澜就又睡下了,现在天才刚刚亮,肯定还没到辰时,而且,这三月的雨天,睡早床是最舒服的事了。
不过,才刚刚睡下不到半个时辰,小院内又传来了“淅淅嗒嗒”的脚步声,莫澜原以为是叶玄落了什么东西,回来取的,所以准备穿衣起床去看看。
可还没等她穿上外衫,就听到隔壁房间响起了两道轻微的敲门声。
“燕郎君,你醒了吗燕郎君”
莫澜听出来了,这是怡儿的声音,不过也只有怡儿每次早上来,才会敲门了。
莫澜披上外衫,然后跪坐在床上,将窗户完全推开了,探出头来,看了看站在廊上正看往这边的怡儿,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其实莫澜到唐家已经快五个月了,除了莫等闲外,她肯主动开口说话的,就只有叶玄一人了。
这一点,机灵的怡儿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她见莫澜这么看着自己,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问道:“莫小娘子燕郎君呢?燕郎君还没有起来吗?”
莫澜摇了摇头,道:“小郎他……出门了。”
“出门了”怡儿一愣,有些不信的问道:“这么早就出门了现在才刚过辰时吧”
莫澜点了点头,看着怡儿,眼神也有些无奈。
“怎么今天又出门了呢?又跑哪去了真是的……”
怡儿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转身下了走廊,顶着自己的两只小手掌,又冒雨跑回东院去了。
被怡儿这么一来一回,莫澜也不准备再睡了,穿了衣服起床洗漱,然后简单做了两个人的早饭,去叫莫等闲了……
西城外,叶玄和利无极撑着伞一路沿官道走出十余里地后,向南穿过数倾去年收割过的稻田,这便就看到了那条河流,而逆着河水再往上小半个时辰左右,想必就能见到老吴派来接应的人了。
果然,两人又走出数里地,在刚刚绕过河边的一簇小树林后,视野便霎时开阔了起来,一片草地沿着河畔铺开,绿的发亮。
而前方的细细雨幕中,一位身形魁梧的壮汉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很低,将整个脸都遮了起来,手里的钓竿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个石雕一般。
叶玄见此情形,慢下脚步,转头看了利无极一眼,随即两人停在了那壮汉的身后,彼此隔了有十步远。
利无极上下打量了那个身影许久后,这才开口试探道:“兄台雨天钓鱼,本该有个好收获,可你这既没有饵盘,也没有鱼篓,是为何故呢?”
壮汉听闻,脑袋微微偏了偏,却依然叫人看不清面相,只是鼓动着喉结,答道:“我一个人吃,又何必贪心呢,等一条大鱼就够了!”
利无极听到对方的回答,看着叶玄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那敢问兄台,这河上游的村子里,有没有一户姓吴的人家”
“有的!”
壮汉提了提手里的钓竿,抬起头来,侧过身子看向叶玄两人,同时很警惕的扫了一圈周围后,这才爽朗的笑了笑,接着道:“我就住在他隔壁,你们若是不认识路的话,我可以带你们过去!”
“有劳了!”利无极看着对方,意会的点了点头。
壮汉说完,也不再等鱼儿上钩,收起钓竿,便迈开大步往上游走去,叶玄和利无极二人见罢,不慌不忙的跟上,彼此间仍然隔着有十步的距离。
双方一路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在沿着河流又走上了半刻钟后,便见到了那座通往河对面去的浮桥。
而此刻,浮桥另一头的槐树下,老吴穿着粗布麻衣,做一身老农打扮,正静静的等候着,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撑伞的年轻人,生得同样魁梧结实。
见叶玄二人过来,老吴连忙迈开脚步,迎到浮桥这边来。
“郡公今日一路过来,没有引起什么旁人的怀疑吧?”老吴一边向叶玄俯身行了一礼,一边往两人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一眼,十分谨慎。
“放心吧,我和无极一路都格外警惕着,没人注意到我们。”叶玄摆了摆手,消了老吴的忧虑后,才笑道:“我现在就一商户人家,哪会惹到什么旁人的怀疑,你我相见,也还是以燕恒相称吧!”
老吴点了点头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亲自领着叶玄走过浮桥,往小道那头的庄园走去。
一边走着,老吴一边斟酌着语气问道:“郡公......燕郎君这些日子是不是得罪了那个叫柳旭的纨绔子,而且已经和王氏......接触过了?”
叶玄点了点头,道:“那个柳氏的旁支子弟,唐氏商行的确是把他给得罪了,他也算是记住我了吧!不过王氏那边,倒确实有些超出我的掌控。”
“老爷一开始就叮嘱过燕郎君要远离王氏,关于这一点,他很担心!”
“嗯,我今天会和林将军说一说这件事,过几天我也会去一趟兰府,和兰左使单独谈一谈关于应对王氏的策略。”叶玄说完后,转而问道:“对了,林将军这些天病情如何了?”
老吴听了叶玄的问话,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摇了摇头道:“这几天阴雨不断,潮气很重,林将军的状况......很糟糕。”
叶玄闻言,抬头看向已经就在眼前的庄园门庭,幽幽叹了口气后,没再多言什么。
老吴带着叶玄和利无极走进庭院,而那名引路的壮汉果真没有跟进来,去往了隔壁的一间较为低矮的房舍。
叶玄进来后,很快就发现庭院内和上次来时有些不一样了,主房周围的几间杂屋全部收拾了出来,而且每间房内还有几道高大的人影在晃动,只不过这个时候房内人见进来的是老吴,都没有出来露面而已。
“兰府在这边安排了多少人手?”叶玄知道这是自己上次和老吴说过防卫问题后,兰府在此安排的护卫,所以问得自然很直接。
“除了这庭院内的十名高手外,宅子周围还安排了二十多个护卫,都是绝对信得过的人,而且这整个村落,也都是兰府安排好了的!”
叶玄听老吴说完,已经迈步上了厅堂前的阶梯,接着脱下身上沾了雨水的外衫,随手递给了身后的利无极,最后回头重新扫视了一遍庭院内,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跨进大门后,厅堂内的摆置十分简单,显然这里是没有其他什么客人来的。
而厅堂与主卧,仅仅是一门之隔而已,但此刻这扇门却是闭得紧紧的,甚至就连门槛处的那一道缝缺,也被从里面用布团给结结实实的堵塞了起来。
叶玄见到这番景象,不免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吴,可老吴只是摇头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多说,就上前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房门。
“何人?”
门内一个年轻人问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
“集大夫,林将军现在醒了吗?”
过了小片刻后,房门轻轻从里面开了一个一人宽的缝,那名叫集佑的年轻大夫一闪身,从里面出来了,接着很快的又合上了门。
“林将军现在意识还算清醒,不知道吴老您有何吩咐”集佑一边向老吴行了个礼,一边看向叶玄,显然是认出他来了。
老吴摆了摆手后,没有再问集佑多的问题,只是转而对叶玄道:“燕郎君进去吧,还请动作轻微些,林将军现在……状况不太好!”
叶玄闻言,点了点头,先是将怀中那份昨天就写好计划和安排的绢布递给利无极,吩咐道:“无极,你在外面等我,顺便把这个好好看一下。”
待利无极郑重的点了两下头后,他才模仿着集佑刚刚出来时的样子,轻轻将门推开一条一人宽的缝,随即闪身跨了进去。
合上门后,叶玄留意到门槛处的缝缺又被重新堵了起来,想必应该是那名叫集佑的医者所为。
而下一刻,叶玄便顿时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房内显然比外面要温暖许多,就连那股让人感觉就要发霉的潮气,都立马消失不见了。
其实,叶玄之所以对潮气这么敏感,也是因为他右腿上的旧伤,但在这房中,那种萦绕在右小腿上的不适,已经完全消失了。
此外,叶玄还能感觉到,这房内虽然与外界隔绝,气流闭塞,却一点儿也没有那种浑浊的气息,只是那一股些许奇怪的味道还是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房内的陈置和外堂相比,倒是多了几分精致和讲究,地面是全绒的毛毯,就连桌椅也覆上了一层锦布,卧榻上的裘被也能看出来是价格不菲之物。
只是卧榻上的人却是一如上次的那般面无血色,骨瘦如柴,而床头一边紧闭的窗户下,是一方精工雕琢的檀木案,上面端端正正的搁着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便是紫泰剑了。
“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吧”卧榻上的林潇云开口了,却并没有看叶玄,他语气低沉,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显然是在极力克制着某种痛苦。
叶玄的目光从紫泰剑上移开,看了看林潇云那只紧攥着裘被还在不住抽搐的手,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后,脸上却露出一个自然的笑,道:“嗯,有一封信要交给你,当然,还有一些事想找你商量商量!”
“信”林潇云的手剧烈的抖动了一下,看着叶玄,眼神中慢慢恢复了神采,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嗯,是一封写给你的信。”叶玄慢慢在卧榻旁坐下,然后从衣襟内取出那封信来,递到林潇云手中,笑着又补充道:“是从荆州寄过来的!”
林潇云接过信件,看着信封上“林大哥亲启”这五个字,不禁一时怔了神,整个身子渐渐平静了下来,甚至就连呼吸也慢慢平缓了,方才的那种痛苦仿佛在这一刻完全寻觅不到踪迹了一般。
叶玄看着林潇云这般模样,停了片刻后,才又接着道:“我已经把你的事情告诉子怜了,不管你怎么想,也不管我怎么想,最重要的还是她自己的选择,你若不想辜负,就尽快康复起来吧!”
林潇云听了叶玄的话,慢慢放下信封后,轻轻叹了口气后,接着有些苦涩的一笑,道:“曾经有位贵人……你刚才说的和他说过的话,真的很像!”
“哦是吗?何人”叶玄这么随口问了一句,两人间的谈话慢慢变得更自然了。
不过,林潇云并没有再接着回答下去,而是开口问道:“你今天来不是只为了送一封信吧?还是先说正事。”
“嗯。”叶玄点了点头后,道:“其实我是想听一听你的意见和看法。”
“什么意见?”
随即,叶玄将这几个月以来,自己在建康默默布下的局,以及和王氏子弟的纠葛和舞花苑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另外,关于他日后的打算和计划也对林潇云全盘托出,丝毫没有隐瞒什么。
林潇云静静听着,不时点一点头,偶尔还会问到一些具体的细节,而这样的情况也让叶玄心中更加安定了。
因为这样,他便知道,躺在自己面前的这位,依然是那个曾经叱咤疆场的白袍将军,那份谋略和魄力,依然还在。
叶玄说完后,林潇云又思忖了许久,随后轻轻舒了口气,道:“如今储君未立,你要挑拨段王和景王相争,以此来彻底打垮柳氏,这很难,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二人相争,一旦控制不住,便是江左的动荡,你别忘了,江北还有各路胡寇对咱们大晋虎视眈眈。”
“嗯,这个我想过,所以我才要结交苏启,也是为了在建康驻军中有个耳目,到时候能尽力控制住局面。”
林潇云听闻,又沉思了片刻后,道:“一个苏启是不够的,就如你所说,即便有你和兰府在暗中支持,以苏启的出身,最多也只能担任一个督尉之职,掌控一旅之军已经是极限了。”
叶玄听了林潇云的话,沉吟道:“还有南城的流民呢?以苏启在流民中的威望,再聚集千人应该不成问题。”
林潇云却是摇了摇头,道:“在建康城内定居下来的流民恐怕早已丧失了斗志,就算聚集千人,也是一盘散沙,不堪大用。”
叶玄想了想,最终也只能赞同的点了点头,但犹豫了一会后,他又接着道:“若要想控制住局面,以我现在来说,的确是有些势单力薄了,可如果,能借用……”
“能借用王氏?”林潇云抢先开口,说出了叶玄未说完的话。
叶玄怔了怔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道:“虽然兰左使叮嘱过,让我远离王氏,可照目前来看,反倒是越刻意疏远,越会引来怀疑了,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若我如今顺势而为,说不定状况还会好上许多!”
“俗话说?有这么一句俗话吗?”林潇云看着叶玄,神情有些诧异。
叶玄也是一愣,似乎没太明白林潇云的意思,可随即便听林潇云接着道:“不过这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倒着实有些意思!”
“那林将军的意思是,此事可行?”
“可行是可行,但如果你不想身份暴露的话,还是要少和王氏接触,现在为时尚早!”
“嗯,不过现在也不能再刻意避着了,不然同样会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