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美女子跪身下拜,行了一礼后,坐直身子,道:“父亲找女儿过来有何事吗?”中年男子满脸威仪的放下手里的简报,皱着眉说道:“我听说你今天又扮作府里的家丁在城中溜达了一圈?”
女子尴尬的笑了笑,道:“爹是怎么知道的?不会是又派人跟踪我了吧!”
“你别管我是如何知道的!”
“那难道是柄儿告诉爹的?”
“不是!”中年男子脸上的威严神情在说完这句后,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摇了摇头道:“不对,你不要故意转移重点,我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又偷偷跑出去了?”
“不是有爹的暗卫一直跟着吗?女儿怎么是偷偷跑出去的呢!”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现在城内四处都是江北流民,不太平,你还要一个人偷偷跑出去……”
“城内不太平,就说明是爹手下的巡城营不作为,所以女儿易服出去查看查看,不正好也能让爹更清楚下面的情况吗?”
“好好好,你这丫头还真是巧舌如簧,你爹我还真说不过你,等你太公再关你半个月你就老实了!”
中年男子冷冷的哼了一句,然后又问道:“今天在西城那边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许瑾也参合进去了?”
俊美女子扬了扬弯弯的墨眉,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看见是许瑾先动的手,结果没伤着人家分毫,自己还被打吐了血。”
“这么说罪责还真不能算在那两人头上咯?”
“当然,若真是那两人先动手的,那我岂不是在妨碍公务了!”
中年男子捏了捏下颚的短须,略微思忖了片刻后,道:“许瑾先动手,竟没伤着对方分毫,这么说,这两人身手都十分了得啊!”
“嗯。”女子想到那个淡然避开许瑾突袭的身影,点了点头道:“不仅身手不凡,而且还相当能沉住气!”
“这样的人,应该招揽一下……”
“没用的,我已经替爹招揽过了,可惜被拒绝了,就算说可以进禁军当值都没用!”
“看来那人的心有点高啊!他是什么出身,建康周围的世家子弟中没听说有这样的良才啊!”
“好像是江北的流民,爹派人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嗯,那人叫什么名字?”
“燕恒燕世轩!”俊美女子笑了笑,答道:“应该是主仆二人。”
“燕恒?嗯,我记住了。”中年男子点点头,对她挥了挥手,道:“行了,你先下去吧,去给你太公问个安,老爷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是打是罚我可不会替你说一句好话!”
“太公现在在哪呢?”
中年男子指了指头顶,道:“老地方,还在阁楼上看风景呢!”
俊美女子点了点头,然后起身退出了书房,带着那两名婢女穿过一个庭廊,上了一间三层的阁楼。
阁楼上的窗户开着,寒风有些大,一位发髻斑白的老者裹着一件锦绸袍子,倚在窗前,正看着外边燃着灯火烛光的建康夜景。
而在他身旁,放置着一个火炉,给房中带来了些许暖意,四名护卫和两名丫鬟分开伫立在屋内,各司其职。
“筠儿拜见太公!”
“嗯,你来啦!”老者没有回头看她,只是说道:“过来陪太公一起看看这建康城内的灯火吧!”
俊美女子走上前去,在老者身旁坐了下来,握住那双满是褶皱的手,笑道:“太公,这里冷,您要早些回去休息才是!”
老者悠悠叹了口气,道:“可你太公舍不得这番景象啊!只有在晚上的时候,从这里看下去,满城灯火,才恍然有一种还在洛阳的感觉!”
阁楼内短暂的安静了下来,片刻后,老者又问道:“对了,筠儿你可还记得,曾经在洛阳陪太公看过的元宵灯会吗?”
女子莞尔一笑,道:“那个时候筠儿才七岁,只能记得一点点了!”
老者呵呵一笑,叹道:“也是,转眼咱们王家离开洛阳已经有九年了,九年没有回去看过了!”
老者说着,慢慢站起身来,没有让任何人搀扶,道:“走吧,下去吧!”
“嗯,太公您小心一些!”
“没事,我听说你今天又偷偷溜出去了是吧!”
“没有偷偷……”
“这次在家禁足半个月!”
“太公宽限一下嘛!十天好不好……”
“不行!”
“真的,十天就够筠儿长记性了!真的十天……”
阁楼的窗户被最后一个下楼的丫鬟关上了,里面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而阁楼外,一个写有“王”字的灯笼挂在檐角,在寒风中飘飘摇摇。
..........
冬日的雨夜安静而又寒冷,西院房内一盏油灯明亮,灯下披着青衣长袍的俊秀年轻人正翻看着记载于绢布上的一行行文字。这是一份关于沥阳吴氏的详尽情报。
沥阳,位于江北淮南郡,从建康迎江而上,需要一天一夜的行程。
吴氏原本只是沥阳县内的一个普通士族,根基并不在建康周围,其家族子弟也只是在县城内任职一些地方官,最多能升至郡府任职。
直到五六年以前,在吴氏世代所占有的一座乌横山中发现了大量的慈石和赭石,淮南郡府才改变了对吴氏的态度。
而当时又恰逢吴王大军在蜀地惨败,吴王府极度需要稳住自己的势力,眼光独到的柳氏这才因此看中了吴氏。
经过一番交涉和拉拢后,柳氏基本控制了沥阳吴氏,并将其所据有的乌横山完全划入了吴王府的产业内。
永嘉四年,吴王府在蜀地惨败的两年后,开始有余力重整军备,于是在建康与沥阳中间的崔莨镇置办了这座规模庞大的锻造房,由柳氏掌控,正式开始生产兵械。
后来,洛阳城破,中原沦陷,吴王在江左重整朝纲,并于去年十月在建康登基,柳氏家主柳湛则被封安兴侯,执掌太尉府,吴氏也跟着水涨船高,许多子弟开始进入建康为官,成为朝廷所依仗的淮南大族。
而崔莨镇的锻造坊自然也升格为江左一带最具实力的冶炼锻造坊,专门负责如今的京师——建康驻军的所有军备供给。
只不过如此重要的锻造坊,当然是归于太尉府直接管辖,牢牢掌握在柳氏手中,吴氏只能听其差遣罢了。
但这些从沥阳运来的慈石和赭石毕竟属于吴氏名下,所以他们从中分取一点,锻造一些简单饰物或农具,卖给城中商贾用来盈利,也是无可厚非的。
而这其中,唐氏商行便是一个大买家。
因为唐孚的书房内只有关于建康本地一些老世家的书籍,所以叶玄是在看了从兰府取来的这些资料情报后,才算对此完全了解清楚了。
叶玄也明白,以柳氏的谨慎和狡猾,像通敌这样的大案,是一定不会亲涉其中的。
另外,崔莨镇的锻造坊虽然隶属于太尉府,但无论是王氏周氏,还是谢氏鲁氏,都有势力牵涉其中,所以柳氏不敢私自在这里做文章。
而从上次他和利无极的分析中来看,吴氏用分取出来的慈石和赭石打造饰物和农具或许也只是一个幌子,这其中应该还有更加隐秘的一些事。
当然,更让叶玄笃定这一猜测的,是他在与吴氏来往密切的几个氏族中,发现了平城余氏影子。
平城县位于淮南郡北境,其中有淮河支流穿城而过,中原大乱以来,也曾遭遇过几次胡寇的侵袭,不过好在规模并不大,再加上当地的县令县尉应对得当,也一直还算太平,而自北伐以来,这里的局势便更加安稳了。
出了平城往北,走上不过十日行程,就能到达济州的黄河南畔,再逆流西上,便可直抵洛阳以北的诸多地方。
序右使早已查明这个余氏其实就是柳氏通敌的前卒,并暗地里向独孤部走私过几次兵械甲胄,犯下的罪状足以灭九族。
但之所以留到现在还没有拔掉,是因为他在听了叶玄有秘密入京的计划后,决定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而如今虽然仍然不可能以通敌之罪扳倒柳氏,不过利用这一点尽可能打击柳氏的附庸势力,还是值得的。
这个晚上,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叶玄看书看到了很晚,也想了很多,莫澜在房中陪着他,又趴在一边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直到四更时分,叶玄才感觉到了乏意,伸了个懒腰后,看着已经熟睡的莫澜笑了笑,然后将她拦腰抱起,送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往后几天,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叶玄几乎没有外出,专心分析着手里从兰府得来的资料,并做了一些细致的安排。
莫澜一直静静在房中静静陪着他,利无极若是没什么事,一般不会过来打扰他,而莫等闲自从柳观街那边的茶水铺子开起来后,他白天都会过去。
只是冬天来了,茶水铺子自然没有生意,倒是他回来的时候常常说一些酒楼的事情。
那个偷馒头的江北流民据说叫牟谦,在当天就去投奔了伊人酒楼,并在那里当了个店小二,人还算勤快。
而这些天,南城那边的流民也越来越多了,毕竟,在其他城区,他们都特别受排斥。
因为雨天,唐辰儿也出门较少,所以每天都会过来西院坐^_^就是一个人默默思考问题,没时间搭理她,也让她有些怏怏不乐。
十一月底的时候,天色才终于转晴了,这天上午,叶玄久违的坐在庭院中,晒着太阳,什么都没有想。
过了巳时,阳光正暖的时候,唐辰儿走进西院,见叶玄坐在石桌前,与利无极说着话,她笑了笑后,走了过去。
“今天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吧?”叶玄看着在自己对面坐下的唐辰儿,笑着说道。
“没事就不能上午过来坐坐了?真的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燕表兄!”唐辰儿莞尔一笑,答道:“爹说明天去崔莨镇向吴氏进购一批饰物,他没时间所以让我去,你还要跟着一块去吗?”
“明天?不是要等到腊月份吗?”
“上次和吴氏定下的时间的确是腊月初六,可前段日子爹决定收购钱家在玄武街的一家茶苑,就在几天后交接,到时候我们都会很忙,所以只有把首饰这边的事情往前提一提了!”
叶玄闻言,了然的点了点头,答道:“那好,明天我和你一起过去!”
唐辰儿看着他笑了笑,随即眼珠一转,有些俏皮的问道:“我有些搞不明白,燕表兄为什么对这些首饰这么感兴趣呢?莫不是以后想再给澜儿妹妹开一个首饰铺子?”
叶玄微微愣了一下,接着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红着脸的莫澜,摇头笑笑道:“只是感兴趣而已,想去看看,不过你刚才说的也挺不错!”
莫澜听了这话,低下头去,脸色更红了。
唐辰儿又在这里坐了一阵子后,才起身离开,叶玄知道明天就要去崔莨镇了,也不敢耽搁,立马回房去了。
关于吴氏的资料,他还有一些没有看完,原本下个月初六过去,时间是来得及的,可这突然提前,许多事就要重新安排和考虑一下了。
这天晚上,叶玄早早让莫澜回去睡了,然后和利无极在房中商量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睡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天色有些灰蒙蒙的,是个阴天。
因为去崔莨镇需要半天的行程,所以唐辰儿很早就过来了。
很让叶玄意外的是,今天的唐辰儿竟然穿着儒衫,做的一身男子装扮,平日里乌黑柔顺的长发也挽成一个发髻,盘在头顶,插上了一根乌木簪。
那自信的眼神和大方得体的举止看起来英气十足,甚至胸前也特意做了掩饰,只不过那双一笑一媚的桃花眼和婴儿肥的白嫩脸颊,还是让人能看出些许女子的娇美姿态。
对此,叶玄也只是看着笑了笑,并未作何评价。
吴氏和唐家是生意场上的老相识了,对方不可能不知道唐辰儿的女子身份,所以她如此装扮,想必也不过是因为世道如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