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世界,一片银装素裹。
山岭上枯黄的野草刚刚没过马蹄,此刻都被厚厚的埋在积雪之下,偶尔才会有几簇刚劲的茅草扎破雪毯,露出一抹淡黄色的尖儿。
终究是长久没有策马疾驰过了,这一个多时辰的山路几乎将叶玄的身子都要颠散了,当他停马于山岭之巅,看着山脚绵延向西的滁水,又望向对面坡上那一座依山而建的村寨时,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今日的山寨十分热闹,远处看来,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但即便如此,最先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高台上那一抹亮丽的火红。
见此情形,一个浅浅的微笑勾起在叶玄的嘴角,随即他一打马鞭,策马疾驰而下。
而与此同时,那个火一般艳红的身影,也骑着一匹枣色骏马,冲开人群,向着山脚那弯曲折流逝的滁水而来。
从天空高处看来,缓缓西去的滁水就如一条玉带一般,将茫茫雪原分割开来,而此刻在这条玉带的两侧,却有一白一红两骑相向而来,最后齐齐勒马停于滁水两侧,留下两串清晰的马蹄印,隔着河流,正好完美的衔接着。
虽然中间还隔着数丈宽的滁水,但四目相对,彼此的目光却还是深深落在了对方的心间,叶玄依然是微微的笑着,相较于往日里的淡然,却多了一份掩饰不住的柔情和喜悦。
伊娄林的双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因为刚刚策马疾驰的缘故,还是那一份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所致,那双闪烁着清澈灵光的双眸,在仅仅看了叶玄一眼后,便又飞快的逃开了目光,随即便只见她抿紧红唇,羞涩的低下头去,只是用眼角时时偷偷看向河的这边。
连山一别,已是整整一年,此时叶玄再见眼前佳人,却是比以往的可爱灵动更多了一份尊贵华美,夹了一丝成熟的韵味,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青涩少女相比,更加动人妩媚,仅仅是刚才的颌首抿唇,一颦一蹙,都变得异常撩人心弦。
重逢的喜悦荡漾在两人的心间,但彼此双方却都十分默契的选择了沉默,或许这一刻,万般心绪,千般思念,仅仅一个眼神便足矣,所谓的心有灵犀也不过如此吧。
叶玄目光不移,挥舞鞭绳,战马慢慢趟过不及马腹深的滁水,在伊娄林深情的凝视下,最后停步于滁水彼岸——伊娄林的身前。
“你......你来啦......”
“嗯,我来了,好久不见......”
“嗯......”
一年相思,心中藏着的千言万语,最后到得口边,却只有如此简单的寥寥数语而已,但这支支吾吾的一问一答,又集万千思念于其中,就好似这世间最动人的情话一般,顷刻间便令两人心间灌满了浓浓的甜蜜。
“你还好吗?”
“嗯......”伊娄林原本想说“我很好”,但身后传来的马蹄声,却又让她轻咬贝齿,抿紧了双唇,随即纤纤玉指向耳后掠过鬓角的散发,幽怨的抬起头来,白了一眼叶玄,红着脸低声道:“不好!很不好!”
“嗯?”
叶玄见伊娄林如此似嗔还羞的小女儿姿态,不禁心中一阵情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当叶玄注意到远方高台下的那片人群,又上下打量一番此时伊娄林身上彩羽红裙的妆扮,这才想起了去年伊娄染曾对他说过的话。
那些话,他以前听时并没有多想,但此刻想起,却只觉一阵愠怒和焦躁浮上心头,脸色也渐渐有些难看了。
“相较于春秋二季,冬猎最热闹,因为冬猎中最为出色的战士将得到单于的青睐,择为贤婿......”
“这是她最后一次参加冬猎了,叮嘱她收敛一些锋芒呢......”
没错,今年的这一次冬猎,最为出色的部族战士将被选为伊娄林的夫婿。
叶玄自然知道,这是伊娄部一贯而来的习俗,他难以置喙,更无权干涉,但心中那种不安和酸涩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就像是自己最为爱护的珍宝将要被人横刀夺去一般。
而此时那几名伊娄染派来的亲卫,在离滁水一箭之地时,也都识趣的停下了马步,一方面是因为伊娄林已经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另一方面,这些亲卫大都还识得叶玄,毕竟,一年前那个上山杀狼采草药的少年,当时的确给了他们很深的印象。
明白了来者的身份,一众亲卫也不再担心伊娄林的安全问题了。
叶玄因为心中沉郁,没有过多注意这几名伊娄部的族兵,只是遥看一眼远处,吐纳几口气息,调匀一番自己的呼吸后,才渐渐舒展开了紧皱的眉头,再度看向伊娄林,平静的道:“我该怎么做?”
伊娄林将叶玄的焦虑和愠怒都看在眼里,心中本来还有些酸楚与无奈,但此刻当她听到这样一句“我该怎么做”时,便只觉鼻子一酸,险些落泪,然而这股骤然难以抑制的情绪却并非伤心难过,而是异常的甜蜜和感动,就如同冬日里的阳光一般,令人充满希望和温暖。
“他说的是‘我该怎么做’,不是‘我能帮你吗,我该怎么帮你’这样的,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这不仅是在帮我,也是在帮他自己呢?如果是这样,那他的言外之意是.......”想到此处,两抹滚烫的红晕迅速爬满了伊娄林的双颊。
饶是平日里再粗枝大叶的女子,在心上人面前,也会变得异常的心细如缕,这样矛盾且突兀的转变,也不知是人类长久以来的传承,还是女娲当初捏造女孩时专程设计的美好灵性。
这个平日里连都读不通顺的鲜卑少女,此刻却仅仅从叶玄的一句话中,就完全理解了对方言语之外的感情和执念,纵然有些胡思乱想的成分在其中,但她无疑是想对了。
伊娄林迎着叶玄深情的目光看去,笑容渐渐变得幸福甜蜜,笑得满眼泪光,她回头望了望寨子前那片躁动的人群,转过头来时,又恢复了往日的俏皮,冲叶玄挤挤眼道:“至少,你要打败族里最出色的战士才行吧,就你那箭术,能在冬猎中夺得头筹吗?”
“咳!”叶玄想到去年在伊娄部冬猎时,面对一个桶大的狍子,一连数箭不中的尴尬,干笑两声,道:“这个......冬猎,若能参加,我还是尽力吧,至于和族里最出色的战士决斗,总得有个由头才是吧!”
“嘻嘻,这个简单,交给我就行了!”
伊娄林一脸天真淘气的笑容,若是是连谷来看到此刻伊娄林的神情,估计得惊得目瞪口呆,这哪里还是昨天晚上那个对着雪夜沉思的忧郁少女啊!
看到伊娄林纯真无邪的笑,叶玄心中一暖,这正是那拂去他心中阴霾和沉痛的笑,在过去一年里,令他魂牵梦绕,无比怀恋的笑,为了将这份纯真守护在自己身边,纵然前途荆棘遍地,他也绝不退缩。
叶玄笑着向伊娄林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两人挥动缰绳,并肩向着寨子前的那方高台而去。
一路马行甚慢,两人只有偶尔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深情款款,柔情笑意,虽然这次重逢,没有一句告白的情话,但那般心有灵犀,已让双方完全明白了各自的爱意与思念。
就如同相濡以沫的夫妻,历经多年磨难,再度重逢一般,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只一个眼神,或一个拥抱,便胜过千言万语。
只是这样温存甜蜜的二人世界没有持续多久,便被高台下的人群中一种异样的气氛给打断了,叶玄拨马与伊娄林并肩走着,感受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不善眼神,只觉眼皮狠狠跳了两下,皱了皱鼻子,似乎闻到了一种无数坛老醋打翻在地的酸味。
他如何不明白这异样的氛围是何故,不过他能说什么呢!自己既然来了,就是来抢亲的,嗯,或许准确点说,是来破坏亲事的,难道还不准别人怨恨吃醋的?
不过,也是到这个时候,叶玄才知道,男人吃起醋来,可真是比女人还要可怕百倍,因为他们不光只是眼神能杀人,手里明晃晃的刀刃似乎看起来也很不老实,时不时就会有刀锋向着自己这一边闪来,也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伊娄染作为一族单于,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宜亲自去迎接一位来历不显的年轻客人,毕竟掉身价掉威望,所以,他只能端坐在高台上,控制场面有序的同时,使自己看上去尽量威严,但当他看到今天就要做新娘的伊娄林领着一个俊郎君挤过人群时,也不禁露出了牙疼般的无奈表情。
尽管他对于叶玄是打心底里的欣赏,但今天是什么日子?自己妹子今天在年轻一辈的族人面前,如此毫无掩饰的引了一个俏郎君回来,让他的老脸往哪搁?
伊娄染瞪着伊娄林,而伊娄林则没脸没皮冲她这个兄长笑着,好似一点也不担心会受到责骂。
伊娄染看着心中暗暗气愤,不过他对自己这个妹子严厉归严厉,但也是向来宠爱,真让他发一通脾气,让后把伊娄林关在家禁足,他还真做不出来。
而且,现在眼前的这个烂摊子还要他来收拾呢,该如何平息在场众多年轻族民心中的怨念,才能让这场冬猎顺利进行下去呢?毕竟,今日的冬猎是要为伊娄林选择夫婿的。
伊娄林在部族内身份尊贵,容颜貌美,能名正言顺的娶她回家将是一件无比荣耀和幸福的事情,而且在场所有年轻的部族战士都有这个机会,可眼前忽然半路杀出一个年轻俊秀的郎君,还与伊娄林郎情妾意的模样,这感觉着实像是被摆了一道,谁受得了?
不过,作为伊娄林的兄长,伊娄染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看着台下并肩而行的两人,眼珠一转,便心生一计。
伊娄染端坐于高台之上,怒意消去,先是对着伊娄林狡黠一笑,然后换上一副和善的笑容,起身下了高台,迎向叶玄。
叶玄见伊娄染迎来,连忙下马,俯身一揖,正欲开口,却被伊娄染抢断道:“哎呀!贤弟可算赶来了,来来来,请请请,哈哈哈哈......”
“贤弟?我记得恩公之前不都是称呼小兄弟吗?”叶玄心中正纳闷,便被伊娄染搀起,携着手臂,一同走上了高台,不过再想一想,便也没觉得奇怪:“我本来就比恩公年***情在此,称呼贤弟似乎也没什么?”
叶玄还在细想伊娄染称呼上的变化,丝毫没有察觉身后伊娄林看向伊娄染愕然的目光和鄙夷的神情,也没有留意到周围那一群年轻儿郎的眼神仿佛一下子和善了许多,毕竟,人群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能听懂中原话的。
伊娄染一边将叶玄迎上高台,一边眯着眼,回头看了看紧跟在身后的伊娄林,促狭一笑,而伊娄林则跺了跺脚,恨恨的瞪了一眼伊娄染,不动声色的跟了上去。
伊娄林上了高台后,得了单于指令的巫祝,便急急上前领着她坐回了圣女之位上,而伊娄染则与叶玄并肩站在高台前端,冲着台下黑压压一片的部族儿郎,一脸振奋的高声道:“这位叶兄弟,乃我伊娄染的结拜义弟,上次我伊娄部被晋军所围,亏他从中斡旋,方能化干戈为玉帛,此人乃我伊娄部的贵客!”
伊娄染的语调抑扬顿挫,感情真挚激昂,不过却是用的鲜卑话,叶玄一句也听不懂,但从伊娄染的肢体动作上来看,叶玄也猜到了伊娄染是在向众人介绍自己,于是便“自作聪明”的配合起来,笑着拱手俯身,行了一个圈揖,看得身后的伊娄林连连咬牙。
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阿兄怎么能这般狡猾?
“他成了阿兄的义弟,那岂不是就成了我的义兄了?枉我刚才风风火火的跑去相迎,不就是为了让台下的这群白痴知难而退吗?如今......哎!”伊娄林默默念叨着,只是她刚才看见来的人是叶玄时,心中可没有这样的如意算盘。
伊娄染的这一招的确见效,台下诸多儿郎的戾气果然消散全无。
这位来客是单于的义弟,伊娄林的义兄嘛!义妹去迎接义兄,理所当然的嘛!看刚才单于那般客气的模样,伊娄林应该是出自单于的授意吧!嗯,一定是这样!
叶玄因为不知道刚才伊娄染到底说了什么,所以还在为台下众人的变化感到疑惑好奇,否则他一定会有一种“这些山野粗汉简直是太好糊弄”的感叹。
这次冬猎的小波折在伊娄染的几句简单话语中便翻了过去,在自己下首位给叶玄置了座后,伊娄染便接过鸣镝,立于高台中央,一箭射出,也意味着今年的冬猎终于回归了正途。
在鸣镝的呼啸声中,台下儿郎的欢呼声也如潮水般涌起,裹挟着震耳的马蹄声,直奔远处的云山而去。
而叶玄见台下人群疾驰而出,也笑着转头看向了坐在自己斜上方的伊娄林。
伊娄林此刻的神情可一点也不愉悦,但已经看不出丝毫先前的那种无奈与哀愁了,更多倒是像一个正耍小脾气的小姑娘。
也是,她刚刚分明是被自己阿兄给算计了一道,心中还憋着一股气呢,此时见叶玄看来,也不禁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打着哑语道:“白痴!木头!”
叶玄见伊娄林这副神态,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不过他没有过于担忧,因为他既然来了,这场选亲,就一定要毁了。
他给了伊娄林一个安慰的眼神,又看向伊娄染,笑着开口问道:“不知恩公方才在族民面前说了些什么,怎么一下子就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伊娄染别有意味的看着叶玄,随后又做出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道:“哦,我对族人们说,你是我的结拜义弟,上次还救了我伊娄部!”
叶玄听罢,嘴角一抽,再看向伊娄林时,似乎完全理解了那股怨气的由来,因为他此刻也从伊娄染的话语中,感到了深深的“恶意”,再想想刚刚自己还自作聪明的配合着伊娄染向众人行礼,难怪伊娄林会骂自己木头呢!
不过叶玄知道,即便自己和伊娄林两情相悦,但饭得一口一口吃,路也得一步一步走,总不能自己一来就既毁亲事,又夺佳人吧,那样拂了伊娄染的面子不说,还坏了伊娄部一贯以来的习俗,岂不招人痛恨?
所以第一步,还是让这场“狩猎招亲”不了了之吧!
毁亲这事,在中原文化中,的确是最招人痛恨的,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在晋人眼中,这几乎是不共戴天之仇,但在塞外草原,就大不相同了。
塞外自古便有新任单于迎娶父辈遗妃的习俗,如前汉武帝时,细君公主出塞,嫁给乌孙王猎骄靡为右夫人,而仅一年之后,猎骄靡便年老而终,此后细君公主不得不依照当地习俗,再次嫁给猎骄靡之孙军须靡,在诞下一女后,郁郁而终,这其中,又何尝没有言语和习俗大不相同的缘故。
在中原被视作大逆不道的习俗,在草原却是理所当然,至于抢亲,就更是肆无忌惮了,一方嫁娶,若有人半路杀出,只要来人能杀掉新郎,那不论新娘愿不愿意,都只能跟了那人,不会有任何人责骂抢亲人的无道,也不会有任何人指摘女方的不贞,至于死掉的那个,除了自己的亲人外,几乎没人同情。
一切习俗,只有四个字——弱肉强食。
叶玄不是闭门不出的世家公子,他曾两年随军出征,与诸胡都有交战,当然对于对方的习俗,也多少了解一些,虽然伊娄部是塞外部落,即便他真是来抢亲的,也不用受到指责,但他终究还是晋人,中原的礼教文化深入骨髓,他不敢僭越。
所以,手段柔和一些才是两全之策,既不会拂了伊娄大单于的面子,又不至于让自己背负一些道德上的歉疚,先让这次冬猎的择婿没有结果,再走一步看一步吧,关于爱情与姻亲,本来也是要“徐徐图之”的。
但计将安出?
叶玄想起伊娄林说过的话:“至少,你要打败族里最出色的战士才行吧......”再结合自己这个“义兄”的身份,心中已然有了一个计划,一个合情合理的毁亲计划,虽然对他来说有些冒险,但也是很值得的。